【深语】为什么托尔斯泰《穷人》属于典型而非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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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9-06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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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12-02 11:33
——写于周小娟教研课后
在小学语文教材中,《穷人》和《凡卡》、《卖火柴的小女孩》等篇,都可算作非常难得的名作。《穷人》本是法国大文豪雨果的叙事诗,经*大文豪托尔斯泰改成小说,注定不凡。
但从判定教材的角度讲,《穷人》依然是一篇小说 典型 ,而不是文学 经典 。
《穷人》作为小说,各种叙事元素基本具备,精致精巧,可谓典型。但小说的主题,免不了有拔高、脱离之嫌;渔人桑娜夫妻的形象,高大而不够亲切——我的这一判断可能会招致多方批评,容我缓缓道来。
小说常规的要素,无非是人物、情节、环境,而三者又必须高度统一。通过人物的行动,呈现人物在命运中的人格力量,这是人物要素之魂,诸描写只不过是必不可少的皮相。曲折跌宕,波澜起伏,引人入胜,这是小说之为小说的最初形式。如何吸引人?其实就是矛盾冲突,让读者仿佛自身被卷入了激荡的命运;而每一处转折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就达到了叙事艺术的最高境界。至于环境要素,其实就是舞台的背景,它或者和人物色调一致,达到和谐统一;或者和人物形成重大冲突,从而构成视觉审美上的巨大反差,突现人物的命运,以及精神力量。
以上诸种要素,在《穷人》这一短篇中不仅具足,而且都相当出色。
第一段环境描写,其实是双重的环境描写。用比较教条的小说要素来分析,室外属于自然环境描写,但暗示的却是当时整个社会的生存条件和氛围。残酷,阴暗,粗暴,危险……这使得小说明明不是武打,不是战争,但却依然有惊心动魄的效果。室内属于社会环境描写,正好和室外环境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温馨,温暖,干净,安宁,其实就是主角桑娜的外化、物化,是桑娜内心精神化为了这间渔家小屋。但是,在整个自然环境的巨大阴影中,小屋不仅清贫,而且单薄,它的力量和光芒都是非常有限的。这不仅仅是黑暗与光明、寒冷与温暖的对比,也是巨大与微弱的对比。
仅仅是这一段的环境描写,就非常成功,相当精彩。室外社会环境,和主角是同质的,一体的;它又和室外的大的自然环境,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既是色调的对比,又是力量的对比。情节冲突已暗含其中,人物命运也已呼之欲出。
后面几段,就是情节上矛盾冲突的设置:首先是交代自己家的情况,五个孩子,丈夫为养活家人不得不冒险出海,生存已经到了最后的底线,幸福既真真切切又岌岌可危;然后,在此基础上,就出现了最困难的选择,邻人西蒙的病逝,面对两个熟睡中的孩子,桑娜会何去何从?
在寡妇西蒙家,又出现了环境描写,以及人物的肖像描写。这处环境描写和第一段构成重要的呼应,它既是互文,又是对比。在此处,家或者说房子已经“失守”,它不再温暖,不再光明。随着主人的逝去,它和外面的环境一样,变得阴冷,黑暗,可怖。唯一的光明与温暖,是最后的母爱守护下的两个孩子,他们是这间屋子、这个家最后的一丝活力,随时可能消逝于巨大的黑暗和寒冷中。
艰难的抉择、内心的煎熬是意料之中的,最终怎么选择也是意料之中的。现在的问题就是桑娜的选择,会被时刻被大海威胁着生存的丈夫同意吗?
这就是小说的*和结尾,此处的叙事,颇有点欧·亨利式的味道,但没有那样刻意。
在这里,这篇小说的叙事艺术之高明,又一次得到了体现:小说一直以桑娜作为主线和主角在描写,但真正承担起家庭最大重压的,却是她的丈夫——也就是说,如果斗争的主角是渔夫,而选择的主角却只是他妻子,那么小说就不完美了。而仅仅出现一个场景,就让一直作为背景而存在的渔夫从暗中走到明亮处,成为小说的主角,暗线和主线融为一体,妻子和丈夫融为一体,这样的叙事,不可谓不高超。通过小屋,我们知道了桑娜是一个怎样的主妇,而通过小说开头的风暴描写,结合结尾处的命运选择,我们自然就知道了她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一家之主。
综上所述,这篇短短的千来字的小说,确实是一篇极其典型的小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它的精细分析,将能够帮助学生初步认识真正的小说叙事究竟有何要求,能达到怎样高明的境界。
那么,为什么我不赞同它是经典呢?毕竟,经典往往同时也是典型,典型往往同时也是经典。为什么《穷人》只是典型,而尚不是经典?
当我们阅读小说时,我们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情景中,成为小说的主角,面临着他们相同的处境和抉择。那么在我们面临渔夫夫妻俩相同的命运和处境时,我们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似乎和桑娜及她丈夫一样,会不由自主地抱起西蒙的两个遗孤;但问我们是不是会牺牲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幸福,甚至让他们因此面临难以生存下去的危险时,我们却犹豫了,甚至退却了。这里的问题是,似乎我们的犹豫和退却,在道义上并不是十分可耻的,它也是理由充分的。
小说的情理之中,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 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
正如孟子所论述的那样,哪怕一个罪犯,在看到婴孩要掉到井里去,他也会不由自主、不求报答地伸手去救援,这就是人之为人的人性、本性。所以无论是桑娜夫妇,还是我们,面对西蒙的两个遗孤,我们都会产生伸出双手的冲动。
但是这一时的人性冲动,和小说中设定的选择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在人性中,这种救援是非思虑的,无条件的;而在小说中,前面反反复复地刻画了生存环境的恶劣,丈夫冒险出海,已有五个孩子的压力,都使得这一选择不再成为人性之善的一时冲动,而成了愿不愿意为这一选择作出巨大牺牲的道德二难。
小说没有清理这二者的差异,把人性的必然性冲动,和道德的二难选择,放在了一起,让读者*作出选择:不伸出双手,违背的是人性,这时候自己就几乎成了禽兽;伸出双手,依据小说的设定,必定置家人于困境,本就岌岌可危的幸福,几乎没有保全的可能 。
这不公平!
在这样的设定中,桑娜夫妇的形象陡然拔高了:这时候伸出双手不再是人性的必然冲动,而是作出了我们所不能的道德抉择——而依据文章的潜在逻辑,这似乎反而是穷人才更能够具备的美德。
于是,桑娜夫妇离我们而远去,我们更加尊敬他们,却似乎不再和他们站在一起。
捅破这层纸,如果是我们,我们会怎么做?很简单,我们必然会抱起孩子,但是,这并不是表示我们非得从此视这两个孩子为自己的孩子,冒家庭破裂的风险,承担起这两个孩子的抚养之责。是的,我们会把他们送到社会福利机构,送给更有能力抚养的其他的人,尤其是富人——无论对自己的孩子还是这两个孩子,也许这都是更好的选择。是的,也许别人没有我自以为自己拥有的爱心、责任和公平,但是,我们首先应该担当起自己家庭的责任,在此基础上,我们才有资格去尝试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比别人做得更好。
这才是更合理的选择吧?但这样,桑娜夫妇的形象就陡然降了下来,小说的精心设计也就毁于一旦。
是让小说更动人,还是让小说更人性?《穷人》背后的二难,注定了这篇小说在主旨上的漏洞,所以我说,它是小说叙事的 典型 ,要说经典,也只是这方面的经典。但在我们的设定中, 经典 只指文学和文化意义上的杰出文本,在那里,对人性的深邃和丰富探索得更深邃、更丰富的人物形象,将引导我们去追问生命的意义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