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4-09-27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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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嘻患难总相从 —— 一九一九年齐白石纳川籍侧室胡宝珠之事新考
文 /韦昊昱
一八七四年三月九日(阴历正月二十一日),时年十二岁的齐白石与原配妻子陈春君(一八六二——一九四〇)在湘潭家乡拜堂,其后育有五子。一九一九年二月底,五十七岁的齐白石第三次孤身北上,定居北京,并将十八岁的四川丰都(今属重庆)人胡宝珠纳为侧室。对于胡宝珠的身世、嫁入齐家时的身份,历来都沿袭了齐白石《自述》等书中陈春君为齐聘副室的说法,但在齐白石《自述》《年谱》(胡适、黎锦熙、邓广铭本)中对于胡宝珠嫁入齐家前的身份问题,均为含混不清的表述。一九四三年,齐白石在《祭夫人胡宝珠文》中并未叙述胡宝珠嫁入的细节,而在一九四〇年所作的《祭陈夫人》文中,齐白石则将胡宝珠在齐家的相夫教子,完全归功于陈春君的“德报”:“*六年乙卯,因乡乱,吾避难窜于京华,卖画为活。吾妻不辞跋涉,万里团圆,三往三返,为吾求宝珠以执箕帚。”他还回忆一九三五年某日自己曾在家中不慎跌倒,行动不便,而“着衣纳履,宝珠能尽殷勤。得此侍奉之人,乃吾妻之恩所赐”,同时“宝珠共生三男三女,亦吾妻之德报也”。虽然在祭文中齐白石不免会有过分夸大的成分,但这却导致了此后齐白石家族后人叙述、人物传记、学术研究专著等对于这一情节记述的相互矛盾,如齐白石长孙齐佛来晚年曾回忆称:“一九一九年农历闰七月十八日,公得胡南湖赠一婢,名宝珠。有日记云:‘……胡南湖见余画扁豆一幅,喜极,正色曰:“君能赠我,当报公以婢。”余即赠之,并作诗以纪其事。 ’初为公磨墨洗笔,扫地浆衣。一九二〇年,陈夫人怜公年老远游,无人侍奉衾箒,夫人牵于家务,又不能长住北京,遂将胡宝珠收作公的姨太太,并偕长男于贞,一同送至北京。”郎绍君在《读齐白石手稿(上)——日记》一文中认为:“宝珠就是胡南湖所说之‘婢 ’,是以胡南湖母亲义女身份送到齐家的。白石将她带回湘潭家中,不久,就由白石发妻陈春君作主,纳胡宝珠为副室。”林浩基的《彩色的生命·艺术大师齐白石传》则讲作:“她告诉白石,给他聘定了一位配室,几天之内,她将携她一同来京,要白石预备下住处,准备成亲……一天下午,陈春君带着一位年轻女子赶到北京了。女子叫胡宝珠,原籍四川丰都人,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时才十八岁。她父亲名以茂,是篾匠。胡宝珠在湘潭一亲属家当婢女,出落得十分标致。白石一见,满心喜欢。当天傍晚时分,三人一同到了龙泉寺新居,在陈春君的操持下,简单地举行了成亲之事。”周迅的《齐白石全传》又称:“不久,陈春君专程来到北京,为齐白石物色侧室,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经过反复挑选,陈春君给齐白石聘到侧室胡宝珠……齐白石和胡宝珠一见面,双方都感到满意,于是就这样说定了。”然而笔者经过考证,发现陈春君与此事无关,齐白石与胡宝珠的结合实则得益于一段书画姻缘。
(一)胡母义女
图一 胡南湖像(1884-1951)
胡宝珠(一九〇二——一九四四),一九〇二年九月生于四川丰都县转斗桥胡家冲。胡南湖(一八八四——一九五一)(图一),字新三,名鄂公,湖北江陵人。一九一二年四川从清廷独立,成立军*。一九一五年三月,胡南湖以总统府咨议身份随四川督军陈宦首次进入四川,任督军署一等秘书。袁世凯称帝后,他联络在四川的北方*党人黄以镛等与温江、郫县等地的民军首领取得联系,进行倒袁活动,一九一六年起任“四川宣慰使”。一九一七年十一月,调任广东潮遁道尹,治所在广东潮汕。
图二 齐白石 《紫丁香馆图》长卷 纸本设色 102.5cm×32.5cm 1938 北京市文物公司藏
胡南湖在北京慈惠殿中有一奉侍母亲的公馆紫丁香馆,胡母一直在这里居住,这里有一九三八年齐白石所画《紫丁香馆图》(图二)的四处题跋为证,其一云:“紫丁香馆在旧京慈惠殿,院中满植紫丁香树,因名其馆。乃南湖弟尝奉养尊太夫人于此处,此十年前事也。白太大人下世后,南湖即徙家南下,偃蹇海上,而紫丁香馆早属他人。王谢旧居,令人慨叹。因拟为图,并报南湖先后之请也,戊寅三月,齐璜并记于旧京。”其二云:“扬尘东海几栽桑,迁变如云可断肠。曾是故人莱舞地,堂前一束紫丁香。此十年前过友人故居所作。”其三云:“煤山山顶天风凉,丁香馆前野草芳。唯有旧时如客燕,只今犹觅佛爷堂。南湖尊太夫人堂上曾悬金冬心先生画佛四尊,故云。此画图成作也。齐璜又题。”其四云:“紫丁香馆。宝珠在娘家曾居紫丁香馆五年。出此馆时,年才十八,今三十又七矣,一瞬越二十年,真老娘也。白石,戊寅。”《齐白石辞典》一书“紫丁香馆”词条认为这是胡南湖在上海的故居,而笔者细读《紫丁香馆图》四处题跋后,认为此馆应当位于北平,理由有五点:一是国民*首都在南京,“旧京”应指北平,题跋一中的“戊寅三月,齐璜并记于旧京”时间是一九三八年三月,查齐白石年谱可知这一年他并不在上海,同年三月,在他给朱屺瞻所题《墨梅》跋中尚自称:“戊寅春三月,齐璜白石居燕京第二十一年矣。”且齐白石自一九三七年开始便“下定决心,从此闭门家居,不与外界接触”,一九三八年后,上海、南京相继陷落,齐白石更是“深居简出,很少与人往还”,因此可知当年三月时他尚在北平。二是一九三八年齐白石题写此跋时,胡母已然去世,胡南湖这时才“徙家南下,偃蹇海上”,而紫丁香馆也“早属他人”,成为了“王谢旧居”,因此抗战中胡氏举家迁居上海后的住处也不可能是紫丁香馆。三是题跋一云:“因拟为图,并报南湖先后之请也。”齐白石一生只在一九〇三年和一九四六年两次到过上海,一九〇三年尚不认识胡南湖,如果紫丁香馆在上海,怎么可能被胡氏多次邀请前去呢?四是题跋二云:“此十年前过友人故居所作。”这应是齐白石一九二八年路过紫丁香馆所作,故不可能在上海。五是题跋三云:“煤山山顶天风凉,丁香馆前野草芳。”和“丁香馆”对仗的“煤山”在北平景山公园内,因而此诗所言应当均是北平风物。
在明确了上述两人的基本情况之后,我们可以推测,婢女胡宝珠当在一九一五年三月胡南湖首次来到四川,直至一九一七年十一月调任广东之前的这段时间内,进入了胡家侍奉。她是胡母的随从侍女,也是名义上的义女,齐氏后来在刻“齐白石妇”印边款上称:“宝珠……湖北胡鄂弓(亦作公,号南湖)之母之义女也。”笔者认为,胡宝珠这一名字或许还与《红楼梦》有关,“金陵十二钗”之一的秦可卿丫鬟名叫宝珠,在秦可卿死后,宝珠见她还未出殡,便自愿做了她的义女,以作扶灵哭丧之任,后又在铁槛寺为秦可卿守灵,这和胡宝珠与胡南湖母亲的关系颇有几分相似,因而“宝珠”之名似乎是在胡家所起,从题跋四中可以确定胡宝珠并不跟从胡南湖在广东潮汕居住,而是一直在北平侍奉胡母。
(二)南湖知画
图三 齐白石刻 “南湖胡鄂 ”印章 1.8cm×1.8cm×4.9cm
1919 上海博物馆藏
图四 齐白石《乙未日记》第15页中所记与
胡南湖的初次见面 北京画院藏
图五 齐白石 仿米芾烟雨图 46.6cm×71cm
1919 上海博物馆藏
图六 齐白石 西河古屋图 36.1cm×68.5cm
1920 上海博物馆藏
目前已知,一九一九年六月前后,齐白石便为胡南湖治“南湖胡鄂”印(图三)。当年八月二日(阴历七月初七日),齐白石在《乙未日记》中首次提到了他和胡南湖、弟子姚石倩一道游览城南游艺园的情景称:“胡南湖,人最慕余,一见如故,请余游城南游艺园,真人海。余未乐,食物少许而归。”(图四)。二人相识后,齐白石曾先后于一九一九年秋季和一九二〇年七月间为胡南湖绘制山水精品《仿米芾烟雨图》(图五)和《西河古屋图》(图六),胡南湖也在北京画界中大力推荐齐白石的画名,齐白石在琉璃厂清秘阁装裱并以“十金”价格出售的六屏画作,被胡南湖“见之喜”,认为一幅百金,故齐白石发出了“南湖知画”的感叹(图七)。同时,和陈师曾一样,胡南湖也是说服齐白石定居北京,进行变法,谋求更大发展的坚定支持者,齐白石曾转述他的劝说称:“乙未冬,余三游京华。将归,湖北胡鄂公劝其不必,以为余之篆刻及画,人皆重之,归去湖南草间偷活何苦耶?况辛苦数十年,不可不有千古之思,多居京华四、三年,中华贤豪长者必知世有萍翁,方不自负数十年之苦辛也。”(图八)因此在胡宝珠嫁给齐白石之前,两人已然是艺术上的知己了。
图七 齐白石《乙未日记》第16—17页中
所记与胡南湖的交往 北京画院藏
图八 齐白石 水草·虾 60cm×66.5cm 1920 中国美术馆藏
(三)报公以婢
关于胡宝珠嫁入齐家时的细节和身份,齐白石《自述》和诸多传记中都有关于原配陈春君为他挑选侧室、筹备娶妻的情节,如《自述》中有“到了中秋节边,春君来信说,她为了我在京成家之事,即将来京布置,嘱我预备住宅。我托人在龙泉寺隔壁,租到几间房,搬了进去。不久,春君来京,给我聘到副室胡宝珠”的描述,然而据笔者考证,一九一九年中秋节前后陈春君似乎并未给齐白石写过家信,也没有来京,理由有三点:第一,自五月十七日(阴历四月十八日)开始,直至十月三日(阴历八月初十日)为止,仅就《乙未日记》所载,齐白石一共向湘潭老家寄去家书十三通,收到六通,信件内容均为询问家乡战乱、邮寄物品与商议子女来京上学事宜,显然此时陈春君并未到京。第二,对于《自述》中所谓中秋节前陈春君的来信,据查《乙未日记》可知,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时齐白石“去天津,宿李直绳家”,并不在北京,其后也一直没有关于陈春君来京的记录,十月十一日(阴历八月十八日)还记有“与楚俊生邮片书,问湖南此时可归否?”试想如果陈春君中秋节后来到北京,那么此后的齐白石也就不会再向他人询问返乡之事了。第三,一个月以后的十一月五日(阴历九月十三日),齐白石即“买车南返”,此时胡南湖已将宝珠送到了车站(详见下文叙述),陈春君也就更不可能出现在北京了。
图九 齐白石《乙未日记》8月13日(阴历七月十八日)条中所记胡南湖“报公以婢”之事 北京画院藏
因此,原配陈春君应该和侧室胡宝珠嫁入齐家的过程关系不大,胡宝珠实则是以胡南湖报之齐白石的“四色礼”身份嫁入齐家的。在《乙未日记》八月十三日(阴历七月十八日)条中,齐白石日记道:“胡南湖见余画扁豆一幅,喜极,正色曰:‘君能赠我,当报公以婢。 ’余即赠之,并作诗以纪其事。诗云:‘菟丝情短此情长,万事何如为口忙。采撷不思红豆子,加餐尝坐紫丁香(南湖有紫丁香馆)。良朋如此皆为景,爱我虽衰未减狂。蟋蟀声中归万里(一作‘十月京山满篱架 ’),老馋亲口教厨娘 ’”(图九),在后来的诗集收录此诗时,齐白石又加上了《友人见余画篱豆一幅,喜极,索去。后报我以婢,诗以纪其事》的题目。
随后,胡南湖因此画为齐白石送来了所谓“四色礼”:一为冬虫夏草一匣;二为雪花银耳一匣;三为火腿、野猪腿、蒋腿三只(三只为一色礼);四为婢女胡宝珠。四色礼实为明清以来一种流传甚广的婚庆习俗,具有“请期”之意,同时还带有男女双方中的晚辈,对长辈所行的祝福之礼,可见比齐白石小二十岁的胡南湖,在这份厚礼之中无不暗含着希望山翁再续一弦的深意。
图十 20世纪20年代末齐白石与原配陈春君(左一),侧室胡宝珠(右一)合影
?图十一 胡宝珠为作画中的齐白石研墨(引自《艺林一老:齐白石先生的书画金石生活》,载良友图书印刷有限公司:《良友》,1935年9月号第109期第19页)上海图书馆藏
当年十一月五日(阴历九月十三日)上午八时,计划回湖南省亲的齐白石前往车站,预备返乡,此时在北京的胡南湖便从居所紫丁香馆中,将婢女胡宝珠直接带到车站,送给了齐白石。十一月七日(阴历九月十五日)一早,齐白石一行返抵汉口。十一月十四日(阴历九月二十二日)已经回乡省亲了。因此通过我们对齐白石、胡南湖、胡宝珠三人关系的重新梳理与勾连可以看出(图十、十一),齐白石或许臆造了陈春君在他纳妾一事上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以此表明自己的明媒正娶之义,陈春君至多有可能在齐白石携胡宝珠返乡之际作主或默许了齐白石的纳妾之举,然而,后人诸多传记中有关陈春君劝说齐氏纳一侧室、陈反复为齐挑选侧室、胡宝珠是在湘潭一亲戚家当侍女、陈春君带胡宝珠一同来京、齐白石与陈春君回乡前向胡宝珠交代守家等诸多描写,则完全是无中生有了。
(本文作者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