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春和》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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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10-13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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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梦境中,春和也会惊出一身汗。南方冬末春初,稍不留意就会陷入季节设下的陷阱。夜晚,气温骤降,春和怕冷,手脚冰凉,不得不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整夜听着女人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呼的风声,春和从未感到如此孤单。她盯着天花板,无法入睡。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
阁楼里的哭声让人背脊发寒,春和紧紧拽住被子,把头蒙住,但一闭上眼,就会看到女人直勾勾的眼神,仿若暗夜下的泥沼。女人咬着嘴唇,对这个冷漠的世界冷眼旁观。
春和觉得,女人之所以会疯,完全是因为心中的妒恨之火无法浇熄。这些火焰在心中积聚,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于是延烧出来,把这个濒临离散的家*向深渊。
十年了,春和再也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仿佛除了曾经在女人的子宫里与她血肉相连外,再无任何瓜葛。女人将春和生在这个世界,给了她一个清冷而幽寂的童年,然后就再也没有给予任何温暖。春和觉得,如果褪去女人的冷艳,就只剩一个空壳。
十岁之前的记忆,停留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春和饿了,哭起来,但女人全然不理会。她坐在沙发上,手持剪刀,剪断自己的头发。剪刀和发丝摩擦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凄冷,把旧时光一点一点剪碎。春和清楚地记得,女人的头发因为长期照不到阳光,干枯得好似一株缺水的植物。发丝掉下来,落在冰凉的地砖上,红色的地砖和黑色的发丝,形成一副诡谲的图案。春和满脸泪痕,她用手撑在地上,地砖因为汲取了土层的寒气,摸起来极为清冷。春和拉着女人的衣袖,说:“我肚子饿。”声音孱弱得像一只羊羔。
女人不说话,她的眼睛看起来黯淡无光。春和不知道女人心里究竟想写什么,她只是肚子饿了,想要吃东西。女人已经十几天没有下厨了,这些日子,母女俩靠奶奶送来的饭菜,才不会挨饿。但前几日奶奶在井边挑水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小腿骨折,现在正躺在医院里治疗,所以现在母女俩只能挨饿了。
春和记得那天,奶奶站在这间屋子里,她的身子已经明显发胖了。老人家连说话都很吃力,她气得浑身直颤,指着女人厉声呵斥:“蒋芸,你怎么当孩子她妈的!”蒋芸慢悠悠地抬起一双眼,眼底尽是无畏的冷漠。她回了一句:“你也是当妈的,怎么不叫你儿子去死。”
奶奶的怒气被蒋芸一句话就给挡回去了。春和搬着一张小凳子在客厅里写作业,她读三年级,老师布置的数学题她不会做,她心里烦躁,耳边又是妈妈和奶奶争吵的声音,春和捂着耳朵,以为这样子就可以把这些嘈杂难听的对骂挡住,可以让自己获得片刻的安宁。
但眼前的数学题忽然模糊一片,春和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握着铅笔,弊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妈妈,你们不要吵了,我要做作业。”春和抬起头,看着蒋芸。蒋芸蹲下来,捏住春和的手腕,咬着牙说了句:“别说话!”蒋芸的手很冰,捏住春和的力道很大。春和都被捏疼了,脸上显出难受的表情。但蒋芸并不松开手,好似拼了命要掐住什么似的。
奶奶看不过去,走过来拉起春和。春和很瘦弱,她的额头贴着奶奶的身体,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蒋芸。蒋芸却不看她,说:“你要走就走,我不会留你。”
春和犹豫了一下,跟着奶奶走了。外面的阳光照着她,阳光并不耀眼,但春和还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阳光的余温停留在视网膜上,留下浅浅的影子。
在奶奶家才待了一两天,老人家就出事了。她在井边打水的时候滑了一跤,小腿骨折。春和只记得那天,奶奶喊了一声,等到春和跑出家门口的时候,奶奶已经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水桶掉在地上,滚得很远,水流了一地,把奶奶的衣服都淋湿了。邻居听闻喊声,手忙脚乱地把老人家抬上自行车的后座,一个人在后面推,另一个扶着车,一路疾跑,慌乱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当天上午,大伯去了趟医院就过来接春和。春和潜意识里,是惧怕到大伯家的,只因为春和的家冰冷得像个洞窟,而大伯一家却是对比如此鲜明的温馨。唯一让她不惧怕的,是堂哥景明还有大伯。刻薄的大伯母常拿白眼看她,中午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春和一直低着头扒饭,大伯母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大伯:“你看你,别人家的闲事你干嘛要管?”春和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先前两家人因为爷爷遗产划分的事情吵架,从那时候开始,大伯母就非常讨厌春和一家。春和虽然年纪小,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她是懂的。大伯有些难堪:“什么叫别人家的闲事?徐锦好歹也是我弟弟!”
“你还有这个弟弟啊?人家都不当你是他哥!他骗你钱你还帮他说话!”
春和实在听不下去,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她拼命忍住,不敢哭出声,仿佛一旦被大伯母发现,所有她掩饰起来的倔强就都分崩离析了。饭后,春和躲在景明的房间里,拿枕头蒙着脸,这样子别人就听不见她哭了。景明坐在床沿上,拍了拍春和的背,又搬出他的所有玩具来哄春和。景明打心底是喜欢这个妹妹的,她的倔强,她的懂事,她那双即使浸淫与黑暗之中仍然散发光亮的眼睛,都让景明心疼,甚至惋惜。
景明说:“妹妹,别哭了,要不你以后就住我们家吧。”春和从枕头里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瞪着景明:“我才不要!”
景明以为春和是喜欢他家的,但春和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凛冽令他不安。景明比春和早半天来到这个人世,两人之所以取了这样的名字,全然是因为大伯这个书虫,大伯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云:‘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春光和煦,风景鲜明,都是好名字哇。”当天在医院里,两家人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之中,没想到这一转眼,两个孩子的命运奔向了不同的疆界。
那天晚上,春和和景明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春和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和景明睡在一起了。她的生命里很少有男孩子,小时候景明常来找春和玩。玩得累了,两个人就躺在床上,不久就呼呼睡着了。等到春和醒来的时候,往往是景明搂着她的小脖子。家人只当他们小孩子,从未过问什么。景明自幼没有什么玩伴,能够和妹妹这么投机,向来刻薄的大伯母居然也没有说什么。
春和记得景明有很长的睫毛,像个洋娃娃一样。这一点让春和十分嫉妒,因为小小的春和就知道,女孩子睫毛长才好看,但偏偏她没有又长又翘的睫毛。这是春和童年里拮据而难忘的快乐。
春和躺在黑暗里,她问景明:“你说我爸爸还会喜欢我吗?”景明转过头来,盯着春和,黑暗中,春和的侧脸轮廓十分鲜明。景明看着她说:“一定会的,哪有爸爸不喜欢孩子的?”
两个人在安静的房间里压低着声音说悄悄话,说到累了,才睡着了。
第二天,春和要大伯送她回家。大伯拉着春和的手,这个面容和善的男人告诉春和:“现在回到家,要听话,知道吗?”春和看着大伯,印象里他是一个好人。春和记得,爷爷在的时候经常对她说:“世上的好人和坏人很容易分,你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了。”但具体怎么个分法,春和其实并不知晓,她只知道,大伯对她很好,春和很小的时候,大伯每一次来家里,都会捎上好吃的给春和,他的眼睛里盛满了阳光,那是和爸爸截然不同的眼神,温煦,柔和,甚至,带着春和生命里极为缺失的爱。所以一开始,春和就认定大伯是个好人。
大伯骑着自行车载春和回家。一路上,春和紧紧地抱着大伯,大伯的腰很粗,春和把脸贴到上面,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种不同于爸爸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春和突然好伤感,她的鼻子酸酸的,她想起爸爸了,想起这个乖戾的男人。春和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这个经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