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是咸咸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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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10-10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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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4-11-13 21:28
母亲是咸咸海的味。
还在等厦门的天气回暖。
冷了很长一阵,几乎不怎么出门,在学校外面的公寓住,去上课,要沿着环岛路走,隔一条沥青柏油路看到对面的沙滩和海。整条道种满棕榈树,枝叶繁茂热闹,树荫下却冷清无一人。
我在厦门生活了三年,一个月会固定打两三次电话给母亲,挑在周末,我询问家里近况,她则关心我有没有按时吃饭。胃不好,疼起来也不叫,缩在被子里保持着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睁眼盯着某个地方,好像时间慢慢流逝,痛感也会消失掉那样。不肯吃药的习惯是从母亲那里承袭下来的。小时候家里很穷,如果生病的话,日子会更加窘迫起来,所以遇到换季啊,下雨天啊,都会格外小心翼翼。母亲身体不舒服从不去医院,小病则靠喝水,稍重些,她才会去朋友开的中药铺那里抓些草药。但我生病,她就会紧张兮兮,即使很轻,也非得去医院不可。可别以为她会变得温柔——坐在床头就开始训斥我,直到病好了也仍旧喋喋不休。
所以我生病从不和她讲,讨不来安慰,反倒是要挨骂的。高中时候住校,有次深夜肚子疼得不行,同寝室的朋友连夜带我赶去医院,查出是急性阑尾炎,开刀和吃药打针选一种,我犹豫着动手术会花费掉一笔钱,便强忍着说吃药就好。把生活费拿去垫了医药费,自己拮据度日,却也不肯告诉家里。直到之后过了很久,我才很轻描淡写地在饭桌上和家人说起,母亲嚼着一口饭很久也不咽下去,手持筷子停滞空中,听得难过哭起来。
我是母亲带大的,父亲常年在外地,一年几乎也见不上一两次面。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已经三十来岁了,剖腹产,我小时候调皮不听话,她常骂我骂得自己都哭了,就念叨起肚皮上还留下生我时候的刀疤。父亲那时候并不想要我,因为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我出生后他对我很冷漠,从来不抱我亲昵我。
最难熬的那段日子父亲躲得远远的。追债的人好几次上门来恐吓,母亲搂着我心惊胆战,连下楼梯都害怕有人埋伏在转角。那时候每隔不久母亲就会抱回来一颗大南瓜,煮稀饭伴着吃,我还小,九、十岁,整天囔着要吃肉,母亲也没有办法,一开始还会耐心劝我,后来我不肯吃,她气得打了我,又心疼得不得了,我们娘儿俩就抱在一起哭了。中秋节有亲戚送来月饼,是五仁的,馅儿里混有些腊肉,好不容易吃上一次肉,每一口都嚼到没味了才肯吞咽下去。所以后来别人问起我最喜欢什么月饼,我答五仁,并不是因为感到有多美味,只是怀念儿时那种珍贵的滋味。
几年前母亲的手开始使不上劲,连提一小袋水果有时也特别费力,又加上失眠,整个人面容憔悴不堪。她瘦瘦小小的,五十几岁,一点也不似与她同龄的妇人臃肿发福,反而日渐消瘦。她和父亲吵架,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委屈地带着我跑回娘家了,她如今可以理直气壮地对父亲说:房子是我买的,电视冰箱洗衣机,没一样你掏过钱,说句不好听的,你连现在坐的沙发都是我的。她年轻的时候绝对说不出这样的狠话,那么多年过去她才知晓了一个道理,宁愿先伤害别人,也不要等着别人伤害自己。可她尽管明白,却怎么也做不到。
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母亲几乎是一个人生活,她和父亲分隔两房,只有把电视调到很大声,屋子里才显露出人气儿。一个人吃饭,她不怎么吃荤,菜色也清淡得很。有时候煮一碗小米粥配上腌咸菜,就能打发掉一日的饮食。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绝然不会给我电话,我们好像都过惯了彼此之间那种既冷淡又熟悉的关系,长时间的沉默,偶尔机械的问候,点到为止的,从来不想干涉到电话另一头的生活中去。
我十六岁的时候她因为家族里的一些变故信起了基督教,厚厚的圣经被她画满了各种标记符号。每个周末做礼拜她总是向上帝祈祷家人平安,没有其他过分念想,她平和的面容带给我安慰和希望。我也读圣经,但并非信徒,只是因为西方文学的课程在看,有时候母亲让我给她念几段,我慢吞吞地读,她仔仔细细地听,那幅场景,就像小时候晚睡前她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那样,只是我和她,位置换了。
我很喜欢小津安二郎的《秋日和》,女儿文子为了母亲一直不肯嫁人,后来文子嫁出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孤独而伤感。我知道母亲一个人在故乡生活一定常常也会想起我,但她从来不说,从很早她就尽量给我很多的个人空间不打扰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自私,离开了故乡,就不愿回去。就像当初选择读文学,也丝毫不同家里商量。
她从前以为我该是读个法律或是经济,然后度过平淡安稳的一生,未料想到我竟在十七岁的时候把家里的故事改成了小说,之后就一直写了下来。其实五年的时候不算太长,但我身边很多曾经一同写小说的人都纷纷转了行,有去做了广告,或成了新闻记者,甚至一些当了会计,每天对着没完没了的数据账目,连读小说也吃力了。大概因为我写的很多小说都能找到家里人的影子,所有每次出版社寄来样刊,我都会偷偷藏起来,生怕她会看到。但我后来发现其实每一本每一字母亲都有翻出来看过。她曾告诉我她喜欢读我写的小说,并非我写的多好,只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我写的文字,就感觉我正坐在对面和她交谈。
我甚至对着我电脑上的文档也比对待母亲要更加的袒露无遗。
我们这代人和父母辈有着天然的疏离感。她们总想把子女的生命过成自己遗憾的人生,就像自己亲手来捏塑泥人,鼻子眼睛,每个形状都要遵循原先的设想那样。可我母亲从来都不对我强加任何希望。
她给自己买了很多保险,一直告诉我,不要管她,做自己想做就好,她老了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麻烦我。我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心疼,她那么用力地把我养大,却从没想过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如果说有,或许就只是希望偶尔听到我声音,知道我过得好她便开心吧。
那天在电话里她告诉我家这儿下了好几天的雨淅淅沥沥,后来太阳一出来,她想把发潮的被子搬上楼顶的阳台晒,可她的手使不上力,她想,要是儿子在家就好咯,一只手也能举着抬上去。
我走在环岛路上,吹着海风,咸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流淌到我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