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琪的2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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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5-08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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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7-01 22:02
安乐居
安乐居是一家小饭馆,挨着安乐林。
安乐林围墙上开了个月亮门,门头砖额上刻着三个经石峪体的大字,像那么回事。走进
去,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有几十棵杨树。当中种了两棵丁香花,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
香,这就是仅有的观赏植物了。这个林是没有什么逛头的,在林子里走一圈,五分钟就够
了。附近一带养鸟的爱到这里来挂鸟。他们养的都是小鸟,红子居多,也有黄雀。大个的
鸟,画眉、百灵是极少的。他们不像那些以养鸟为生活中第一大事的行家,照他们的说法是
“瞎玩儿”。他们不养大鸟,觉得那太费事,“是它玩我,还是我玩它呀?”把鸟一挂,他
们就蹲在地下说话儿,——也有自己带个马札儿来坐着的。
这么一片小树林子,名声却不小,附近几条胡同都是依此命名。安乐林头条、安乐林二
条……这个小饭馆叫做安乐居,挺合适。
安乐居不卖米饭炒菜。主食是包子、花卷。每天卖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买回去
的。这家饭馆其实叫个小酒铺更合适些。到这儿来的喝酒比吃饭的多。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
分一两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为几个层次:喝一毛三的是一个层次,喝二锅头的是一
个层次,喝红粮大曲、华灯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干的是一个层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层次,喝茅
台的是最高层次。安乐居的“酒座”大都是属于一毛三层次,即最低层次的。他们有时也喝
二锅头,但对二锅头颇有意见,觉得还不如一毛三的。一毛三他们喝“服”了,觉得喝起来
“顺”。他们有人甚至觉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容忍。安乐居天热的时候也卖散啤酒。
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鸡子。拌粉皮。猪头肉,——单要耳朵也成,都
是熟人了!猪蹄,偶有猪尾巴,一忽的工夫就卖完了。也有时卖烧鸡、酱鸭,切块。最受欢
迎的是兔头。一个酱兔头,三四毛钱,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钱,喝二两酒,够了。——这还是
一年多以前的事,现在如果还有兔头也该涨价了。这些酒客们吃兔头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
哪儿,后掰哪儿,最后磕开脑绷骨,把兔脑掏出来吃掉。没有抓起来乱啃的,吃得非常干
净,连一丝肉都不剩。安乐居每年卖出的兔头真不老少。这个小饭馆大可另挂一块招牌:
“兔头酒家”。酒客进门,都有准时候。
头一个进来的总是老吕。安乐居十点半开门。一开门,老吕就进来。他总是坐在靠窗户
一张桌子的东头的座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这成了他的专座。他不是像一般人
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着,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张方凳上,
——脱了鞋。他不喝安乐居的一毛三,总是自己带了酒来,用一个扁长的瓶子,一瓶子装三
两。酒杯也是自备的。他是喝慢酒的,三两酒从十点半一直喝到十二点差一刻:“我喝不来
急酒。有人结婚,他们闹酒,我就一口也不喝,——回家自己再喝!”一边喝酒,吃兔头,
一边不住地抽关东烟。他的烟袋如果丢了,有人捡到一定会送还给他的。谁都认得:这是老
吕的。白铜锅儿,白铜嘴儿,紫铜杆儿。他抽烟也抽得慢条斯理的,从不大口猛吸。这人整
个儿是个慢性子。说话也慢。他也爱说话,但是他说一个什么事都只是客观地叙述,不大参
加自己的意见,不动感情。一块喝酒的买了兔头,常要发一点感慨:“那会儿,兔头,五分
钱一个,还带俩耳朵!”老吕说:“那是多会儿?——说那个,没用!有兔头,就不错。”
西头有一家姓屠的,一家子都很浑愣,爱打架。屠老头儿到永春饭馆去喝酒,和服务员吵起
来了,伸手就揪人家脖领子。服务员一胳臂把他搡开了。他憋了一肚子气。回去跟儿子一
说。他儿子二话没说,捡了块砖头,到了永春,一砖头就把服务员脑袋开了!结果:儿子抓
进去了,屠老头还得负责人家的医药费。这件事老吕亲眼目睹。一块喝酒的问起,他详详细
细叙述了全过程。坐在他对面的老聂听了,说:“该!”
坐在里面犄角的老王说:“这是什么买卖!”
老吕只是很平静地说:“这回大概得老实两天。”
老吕在小红门一家木材厂下夜看门。每天骑车去,路上得走四十分钟。他想往近处挪
挪,没有合适的地方,他说:“算了!远就远点吧。”
他在木材厂喂了一条狗。他每天来喝酒,都带了一个塑料口袋,安乐居的顾客有吃剩的
包子皮,碎骨头,他都捡起来,给狗带去。
头几天,有人要给他说一个后老伴,——他原先的老伴死了有二年多了。这事他的酒友
都知道,知道他已经考虑了几天了,问起他:“成了吗?”老吕说:“——不说了。”他说
的时候神情很轻松,好像解决了一个什么难题。他的酒友也替他感到轻松。他们几乎异口同
声地说:“不说了?——不说了好!添乱!”
老吕于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抽烟。
比老吕稍晚进店的是老聂。老聂总是坐在老吕的对面。老聂有个小毛病,说话爱眨巴
眼。凡是说话爱眨眼的人,脾气都比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吕一口一口地抿。老聂每次
喝一两半酒,多一口也不喝。有人强往他酒碗里倒一点,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他来了,
搁了一个小提包,转身骑车就去“奔”酒菜去了。他“奔”来的酒菜大都是羊肝、沙肝。这
是为他的猫“奔”的,——他当然也吃点。他喂着一只小猫。“这猫可仁义!我一回去,它
就在你身上蹭——蹭!”他爱吃豆制品。熏干、鸡腿、麻辣丝……小葱下来的时候,他常常
用铝饭盒装来一些小葱拌豆腐。有一回他装来整整两饭盒腌香椿。“来吧!”他招呼全店酒
友。“你哪来这么多香椿?——这得不少钱!”——“没花钱!乡下的亲家带来的。我们家
没人爱吃。”于是酒友们一人抓了一撮。剩下的,他都给了老吕。“吃完了,给我把饭盒带
来!”一口把余酒喝净,退了杯,“回见!”出门上车,吱溜——没影儿了。
老聂原是做小买卖的。他在天津三不管卖过相当长时期炒肝。现在退休在家。电话局看
中他家所在的“点”,想在他家安公用电话。他嫌钱少,麻烦。挨着他家的汽水厂工会愿意
每月贴给他三十块钱,把厂里职工的电话包了。他还在犹豫。酒友们给他参谋:“行了!电
话局每月给钱,汽水厂三十,加上传电话、送电话,不少!坐在家里拿钱,哪儿找这么好的
事去!”他一想:也是!
老聂的日子比过去“滋润”了,但是他每顿还是只喝一两半酒,多一口也不喝。
画家来了。画家风度翩翩,梳着长长的背发,永远一丝不乱。衣着入时而且合体。春秋
天人造革猎服,冬天羽绒服。——他从来不戴帽子。这样的一表人材,安乐居少见。他在文
化馆工作,算个知识分子,但对人很客气,彬彬有礼。他这喝酒真是别具一格:二两酒,一
扬脖子,一口气,下去了。这种喝法,叫做“大车酒”,过去赶大车的这么喝。西直门外还
管这叫“骆驼酒”,赶骆驼的这么喝。文墨人,这样喝法的,少有。他和老王过去是街坊。
喝了酒,总要走过去说几句话。“我给您添点儿?”老王摆摆手,画家直起身来,向在座的
酒友又都点了点头,走了。
我问过老王和老聂:“他的画怎么样?”
“没见过。”
上海老头来了。上海老头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变。他的话很特别,在地道的上海话里
往往掺杂一些北京语汇:“没门儿!”、“敢情!”甚至用一些北京的歇后语:“那末好!
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他把这些北京语汇、歇后语一律上海话化了,北京字眼,
上海语音,挺绝。上海老头家里挺不错,但是他爱在外面逛,在小酒馆喝酒。
“外面吃酒,——香!”
他从提包里摸出一个小饭盒,里面有一双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块熏鱼、几只油爆虾、两
块豆腐干。要了一两酒,用手纸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别处已经喝了吧?”
“啊!我们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飞格一只鸟(读如“”),格小酒馆,好比地上一棵
树。鸟飞在天上,看到树,总要落一落格。”如此妙喻,我未之前闻,真是长了见识!
这只鸟喝完酒,收好筷子,盖好小饭盒,拎起提包,要飞了:
“晏歇会!——明儿见!”
他走了,老王问我:“他说什么?喝酒的都是OE牛俊安乐居喝酒的都很有节制,很少
有人喝过量的。也喝得很斯文,没有喝了酒胡咧咧的。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是个瘸子,左
腿短一截,走路时左脚跟着不了地,一晃一晃的。他自己说他原来是“勤行”——厨子,煎
炒烹炸,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说他能用两个鸡蛋打三碗汤,鸡蛋都得成片儿!但我没有再
听到他还有什么特别的手艺,好像他的绝技只是两个鸡蛋打三碗汤。以这样的手艺自豪,至
多也只能是一个“二荤铺”的“二把刀”。——“二荤铺”不卖鸡鸭鱼,什么菜都只是“肉
上找”,——炒肉丝、熘肉片、扒肉条……。他现在在汽水厂当杂工,每天蹬平板三轮出去
送汽水。这辆平板归他用,他就半公半私地拉一点生意。口袋里一有钱,就喝。外边喝了,
回家还喝;家里喝了,外面还喝。有一回喝醉了,摔在黄土坑胡同口,脑袋碰在一块石头
上,流了好些血。过两天,又来喝了。我问他:“听说你摔了?”他把后脑勺伸过来,挺大
一个口子。“唔!唔!”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好像还挺光彩。他老婆早上在马路上扫
街,挺好看的。有两个金牙,白天穿得挺讲究,色儿都是时兴的,走起路来扭腰拧胯,咳,
挺是样儿。安乐居的熟人都替她惋惜:“怎么嫁了这么个主儿!——她对瘸子还挺好!”有
一回瘸子刚要了一两酒,他媳妇赶到安乐居来了,夺过他的酒碗,顺手就泼在了地上:
“走!”拽住瘸子就往外走,回头向喝酒的熟人解释:“他在家里喝了三两了,出来又
喝!”瘸子也不生气,也不发作,也不觉有什么难堪,乖乖地一摇一晃地家去了。
瘸子喝酒爱说。老是那一套,没人听他的。他一个人说。前言不搭后语,当中夹杂了很
多“唔唔唔”:“……宝三,宝善林,唔唔唔,知道吗?宝三摔跤,唔唔唔。宝三的跤场在
哪儿?知道吗?唔唔唔。大金牙、小金牙,唔唔唔。侯宝林。侯宝林是云里飞的徒弟,唔唔
唔。《逍遥律》,‘欺寡人’——‘七挂人’,唔唔唔。干嘛老是‘七挂人’?‘七挂人’
唔唔唔。天津人讲话:‘嘛事你啦?’唔唔唔。二娃子,你可不咋着!唔唔唔……”
喝酒的对他这一套已经听惯了,他爱说让他说去吧!只有老聂有时给他两句:
“老是那一套,你贫不贫?有新鲜的没有?你对天桥熟,天桥四大名山,你知道吗?”
瘸子爱管闲事。有一回,在李村胡同里,一个市容检查员要罚一个卖花盆的款,他插进
去了:“你干嘛罚他?他一个卖花盆的,又不脏,又没有气味,‘污染’,他‘污染’什么
啦?罚了款,你们好多拿奖金?你想钱想疯了!卖花盆的,大老远地推一车花盆,不容
易!”他对卖花盆的说:“你走,有什么话叫他朝我说!”很奇怪,他跟人辩理的时候话说
得很明快,也没有那么多“唔唔唔”。
第二天,有人问起,他又把这档事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有声有色。
老聂说:“瘸子,你这回算办了件人事!”
“我净办人事!”
喝了几口酒,又来了他那一套:“宝三,宝善林,知道吗?唔唔唔……”
老吕、老聂都说:“又来了!这人,不经夸!”
“四大名山?”我问老王:“天桥哪儿有个四大名山?”
“咳!四块石头。永定门外头过去有那么一座小桥,——后来拆了。桥头一边有两块石
头,这就叫‘四大名山’。你要问老人们,这永定门一带景致多哩!这会儿都没有人知道
了。”老王养鸟,红子。他每天沿天坛根遛早,一手提一只鸟笼,有时还架着一只。他把架
棍插在后脖领里。吃完早点,把鸟挂在安乐林,聊会天,大约十点三刻,到安乐居。他总是
坐在把角靠墙的座位。把鸟笼放好,架棍插在老地方,打酒。除了有兔头,他一般不吃荤
菜,或带一条黄瓜,或一个西红柿、一个橘子、一个苹果。老王话不多,但是有时打开话匣
子,也能聊一气。
我跟他聊了几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们这一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内。三百六十行,没这一行!”
“你们这一行没有祖师爷?”
“没有!”
“有没有传授?”
“没有!不像给人搬家的,躺箱、立柜、八仙桌、桌子上还常带着茶壶茶碗自鸣钟,扛
起来就走,不带磕着碰着一点的,那叫技术!我们这一行,有力气就行!”
“都扛什么?”
“什么都扛,主要是粮食。顶不好扛的是盐包,——包硬,支支楞楞的,硌。不随体。
扛起来不得劲儿。扛包,扛个几天就会了。要说窍门,也有。一包粮食,一百多斤,搁在肩
膀上,先得颤两下。一颤,哎,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适了!扛熟了的,也能换换样儿。跟
递包的一说:‘您跟我立一个!’哎,立一个!”“竖着扛?”
“竖着扛。您给我‘搭’一个!”
“斜搭着?”
“斜搭着。”
“你们哪会拿工资?计件?”
“不拿工资,也不是计件。有把头——”
“把头,把头不是都是坏人吗?封建把头嘛!”
“也不是!他自己也扛,扛得少点,把头接了一批活:‘哥几个!就这一堆活,多会扛
完了多会算。’每天晚半晌,先生结帐,该多少多少钱。都一样。有临时有点事的,觉得身
上不大合适的,半路地儿要走,您走!这一天没您的钱。”
“能混饱了?”
“能!那会吃得多!早晨起来,半斤猪头肉,一斤烙饼。中午,一样。每天每。晚半晌
吃得少点。半斤饼,喝点稀的,喝一口酒。齐啦。——就怕下雨。赶上连阴天,惨*�*没活
儿。怎么办呢,拿着面口袋,到一家熟粮店去:‘掌柜的!’‘来啦!几斤?’告诉他几斤
几斤,‘接着!’没的说。赶天好了,拿了钱,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为人在世,讲信用:家
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少!……
“……三年自然灾害,可把我饿惨了。浑身都膀了。两条腿,棉花条。别说一百多斤,
十来多斤,我也扛不动。我们家还有一辆自行车,凤凰牌,九成新。我妈跟我爸说:‘卖了
吧,给孩子来一顿!’丰泽园!我叫了三个扒肉条,喝了半斤酒,开了十五个馒头,——馒
头二两一个,三斤!我妈直害怕:‘别把杂种操的撑死了哇!’……”
“您现在每天还能吃……?”
“一斤粮食。”
“退休了?”
“早退了!——后来我们归了集体。干我们这行的,四十五就退休,没有过四十五的。
现在打包的也没有了,都改了传送带。”
老王现在每天夜晚在一个幼儿园看门。
“没事儿!扫扫院子,归置归置,下水道不通了,——通通!活动活动。老呆着干嘛
呀,又没病!”
老王走道低着脑袋,上身微微往前倾,两腿叉得很开,步子慢而稳,还看得出有当年扛
包的痕迹。
这天,安乐居来了三个小伙子:长头发,小胡子、大花衬衫、苹果牌牛仔裤、尖头高跟
大盖鞋,变色眼镜。进门一看:“嗨,有兔头!”——他们是冲着兔头来了。这三位要了十
个兔头、三个猪蹄、一只鸭子、三盘包子,自己带来八瓶青岛啤酒,一边抽着“万宝乐”,
一边吃喝起来。安乐林喝酒的老酒座都瞟了他们一眼。三位吃喝了一阵,把筷子一挥,走
了。都骑的是亚马哈。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头、咬了一口的包子皮,还有一盘没动过
的包子。
老王看着那盘包子,撇了撇嘴:“这是什么买卖!”
这是老王的口头语。凡是他不以为然的事,就说“这是什么买卖!”
老王有两个鸟友,也是酒友。都是老街坊,原先在一个院里住。这二位现在都够万元
户。
一个是佟秀轩,是裱字画的。按时下的价目,裱一个单条:14~16元。他每天总可
以裱个五六幅。这二年,家家都又愿意挂两条字画了。尤其是退休老干部。他们收藏“时
贤”字画,自己也爱写、爱画。写了、画了,还自己掏钱裱了送人。因此,佟秀轩应接不
暇。他收了两个徒弟。托纸、上板、揭画,都是徒弟的事。他就管管配绫子,装轴。他每天
早上遛鸟。遛完了,如果活儿忙,就把鸟挂在安乐林,请熟人看着,回家刷两刷子。到了十
一点多钟,到安乐林摘了鸟笼子,到安乐居。他来了,往往要带一点家制的酒菜:炖吊子、
烩鸭血、拌肚丝儿。……佟秀轩穿得很整洁,尤其是脚下的两只鞋。他总是穿礼服呢花旗底
的单鞋,圆口的、或是双脸皮梁靸鞋。这种鞋只有右安门一家高台阶的个体户能做。这个个
体户原来是内联升的师傅。
另一个是白薯大爷。他姓白,卖烤白薯。卖白薯的总有些邋遢,煤呀火呀的。白薯大爷
出奇的干净。他个头很高大,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顾盼有神。他腰板绷直,甚至微微有点后
仰,精神!蓝上衣,白套袖,腰系一条黑人造革的围裙,往白薯炉子后面一站,嘿!有个样
儿!就说他的精神劲儿,让人相信他烤出来的白薯必定是栗子味儿的。白薯大爷卖烤白薯只
卖一上午。天一亮,把白薯车子推出来,把鸟——红子,往安乐林一挂,自有熟人看着,他
去卖他的白薯。到了十二点,收摊。想要吃白薯,明儿见啦您哪!摘了鸟笼,往安乐居。他
喝酒不多。吃菜!他没有一颗牙了,上下牙床子光光的,但是什么都能吃,——除了铁蚕
豆,吃什么都香。“烧鸡烂不烂?”——“烂!”“来一只!”他买了一只鸡,撕巴撕巴,
给老王来一块脯子,给酒友们让让:“您来块?”别人都谢了,他一人把一只烧鸡一会的工
夫全开了。“不赖,烂!”把鸡架子包起来,带回去熬白菜。“回见!”
这天,老王来了,坐着,桌上搁一瓶五星牌二锅头,看样子在等人。一会儿,佟秀轩来
了,提着一瓶汾酒。
“走啊!”
“走!”
我问他们:“不在这儿喝了?”
“白薯大爷请我们上他家去,来一顿!”
第二天,老王来了,我问:“昨儿白薯大爷请你们吃什么好的了?”
“荞面条!——自己家里擀的。青椒!蒜!”
老吕、老聂一听:
“嘿!”
安乐居已经没有了。房子翻盖过了。现在那儿是一个什么贸易中心。
一九八六年七月五日晨写完
异 秉
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药店廊檐下摆一个熏烧摊子。“熏烧”就是卤味。他
下午来,上午在家里。
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了,碎砖墙,草顶泥地,倒是不仄
*,也很干净,夏天很凉快。一共三间。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亲师”的下面便是一具石
磨。一边是厨房,也就是作坊。一边是卧房,住着王二的一家。他上无父母,嫡亲的只有四
口人,一个媳妇,一儿一女。这家总是那么安静,从外面听不到什么声音。后街的人家总是
吵吵闹闹的。男人揪着头发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着砧板诅咒偷了她
的下蛋鸡的贼。王家从来没有这些声音。他们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来备料,然后就
烧煮。他媳妇梳好头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烧摊每天要卖出很多回卤豆腐干,这豆腐
干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帮王二烧火。火光照得她的圆盘脸红红的。(附近的空气里
弥漫着王二家飘出的五香味。)后来王二喂了一头小毛驴,她就不用围着磨盘转了,只要把
小驴牵上磨,不时往磨眼里倒半碗豆子,注一点水就行了。省出时间,好做针线。一家四
口,大裁小剪,很费功夫。两个孩子,大儿子长得像妈,圆乎乎的脸,两个眼睛笑起来一道
缝。小女儿像父亲,瘦长脸,眼睛挺大。
儿子念了几年私塾,能记帐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牵了小驴去饮,放它到草地上去
打滚。到大了一点,就帮父亲洗料备料做生意,放驴的差事就归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学的孩子放学,人家淘晚饭米的时候,他就来摆他的摊子。他为什么选
中保全堂来摆他的摊子呢?是因为这地点好,东街西街和附近几条巷子到这里都不远;因为
保全堂的廊檐宽,柜台到铺门有相当的余地;还是因为这是一家药店,药店到晚上生意就比
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药铺抓药的,他摆个摊子碍不着人家的买卖,都说不清。当初还
一定是请人向药店的东家说了好话,亲自登门叩谢过的。反正,有年头了。他的的摊子的全
副“生财”——这地方把做买卖的用具叫做“生财”,就寄放在药店店堂的后面过道里,挨
墙放着,上面就是悬在二梁上的赵公元帅的神龛,这些“生财”包括两块长板,两条三条腿
的高板凳(这种高凳一边两条腿,在两头;一边一条腿在当中),以及好几个一面装了玻璃
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长板放平,玻璃匣子排开。这些玻璃匣子里装的是黑瓜子、白瓜
子、盐炒豌豆、油炸豌豆、兰花豆、五香花生米、长板的一头摆开“熏烧”。“熏烧”除回
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极
少红烧、清炖,只是到熏烧摊子去买。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
大块一大块的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
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
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
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猪头肉则分门别类的卖,拱嘴、耳朵、脸
子,——脸子有个专门名词,叫“大肥”。要什么,切什么。到了上灯以后,王二的生意就
到了*。只见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还忙着收钱,包油炸的、盐炒的豌豆、瓜子,很少
有歇一歇的时候。一直忙到九点多钟,在他的两盏高罩的煤油灯里煤油已经点去了一多半,
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了底的时候,他媳妇给他送饭来了,他才用热水擦一
把脸,吃晚饭。吃完晚饭,总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摊子,就端了一杯热茶,
坐到保全堂店堂里的椅子上,听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着他的摊子,见有人走来,就起身切
一盘,包两包。他的主顾都是熟人,谁什么时候来,买什么,他心里都是有数的。
这一条街上的店铺、摆摊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几年,景况都不大好。有几
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维持。有的是逐渐地败落下来了。先是货架上的东西越来越空,只出
不进,最后就出让“生财”,关门歇业。只有王二的生意却越做越兴旺。他的摊子越摆越
大,装炒货的匣子,装熏烧的洋磁盘子,越来越多。每天晚上到了买卖*的时候,摊子外
面有时会拥着好些人。好天气还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买他的东西的比平常更多),
叫主顾在当街打伞站着,实在很不过意。于是经人说合,出了租钱,他就把他的摊子搬到隔
壁源昌烟店的店堂里去了。
源昌烟店是个老名号,专卖旱烟,做门市,也做批发。一边是柜台,一边是刨烟的作
坊。这一带抽的旱烟是刨成丝的。刨烟师傅把烟叶子一张一张立着叠在一个特制的木床子
上,用皮绳木楔卡紧,两腿夹着床子,用一个刨刃有半尺宽的大刨子刨。烟是黄的。他们都
穿了白布套裤。这套裤也都变黄了。下了工,脱了套裤,他们身上也到处是黄的。头发也是
黄的。——手艺人都带着他那个行业特有的颜色。染坊师傅的指甲缝里都是蓝的,碾米师傅
的眉毛总是白蒙蒙的。原来,源昌号每天有四个师傅、四副床子刨烟。每天总有一些大人孩
子站在旁边看。后来减成三个,两个,一个。最后连这一个也辞了。这家的东家就靠卖一点
纸烟、火柴、零包的茶叶维持生活,也还卖一点趸来的旱烟、皮丝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
挺敞亮的店堂变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无精打采了。那座柜台显得特别的大。大,而
空。
王二来了,就占了半边店堂,就是原来刨烟师傅刨烟的地方。他的摊子原来在保全堂廊
檐是东西向横放着的,迁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摊子,
而是半个店铺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块,摆成一个曲尺形,俨然也就是一个柜
台。他所卖的东西的品种也增加了。即以熏烧而论,除了原有的回卤豆腐干、牛肉、猪头
肉、蒲包肉之外,春天,卖一种叫做“鵽”的野味,——这是一种候鸟,长嘴长脚,因为是
桃花开时来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给它起了一个名称叫“桃花鵽”;卖鹌鹑;入冬以后,
他就挂起一个长条形的玻璃镜框,里面用大红腊笺写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
兔肉”。这地方人没有自己家里做羊肉的,都是从熏烧摊上买。只有一种吃法:带皮白煮,
冻实,切片,加青蒜、辣椒糊,还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萝卜丝(据说这是最能解膻气的)。
酱油、醋,买回来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盐和五香煮,染了通红的红曲。
这条街上过年时的春联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特制嵌了字号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该
店拔贡出身的东家拟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寿域”;有些大字号,比如布店,口气很大,贴
的是“生涯宗
参考资料:http://art.westcn.com/xdws/MJ/wangzen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