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5-20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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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2-05-26 18:57
在我记忆中,刘心武开始进入《红楼梦》情结,不是始于秦可卿。他1990年在《读书》上发表的第一篇《红楼梦》随笔标题是《话说赵姨娘》,文章先推测赵姨娘的长相,然后追问贾政为何会纳如此猥琐、鄙陋者为妾。最后结论是“*可采”,也就是为打发贾政“安歇”“排泄”之用。这结论虽无说服力,但当初在文坛也颇振聋发聩。第二篇则是《话说李麽麽》,又是一个丑陋而遭腻烦角色——先说她的地位在血换成了奶,用奶哺育了宝玉;后说宝玉对她讨厌乃因与她同榻而阻隔了他的云雨需求。一开始看到的确实还就是一个“淫”字。 我以为,刘心武开始将兴趣集中于秦可卿,还因脂砚斋关于“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的眉批与回尾“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的评注。他的“秦学”发端第一篇是写于1992年的《秦可卿出身未必卑微》,明显建立在周汝昌先生以史湘云“双悬日月照乾坤”的诗句,说“两个皇帝决定贾府兴衰”的框架之上,“双悬日月”的主角就是那位废太子胤礽及后代。在周汝昌之前,蔡元培在1917年出版的《石头记索隐》其实就把《红楼梦》定义为“康熙朝*小说”,将“伪朝”主角确定为胤礽。刘心武是不愿承认自己是“索隐”的,他的突破是从“假语存”(贾雨村)中秦可卿出身可疑为始——秦业如何会在五十岁左右到“养生堂”抱了这一个女婴?这弃婴又如何在贾府受到各方珍爱?她凭什么能托梦于凤姐,预示贾府的破败结局?最关键是如何死后能睡上“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樯木棺材?之前,红学权威俞平伯与顾颉刚对第十三回删去的“四五页”的讨论,推断被删去的只是秦可卿如何在“天香楼”与贾珍私通,被二婢窥见而羞愤自缢,看到的还是“皮肤滥淫”。刘心武认为此等根本不值得“隐”,于是大胆得出了秦可卿可能是胤礽女儿,与贾珍是同辈的推断。 这推断确实彻底改写了俞平伯所作平庸的《论秦可卿之死》,将其变成惊心动魄。在刘心武对这死的推论中,最毛骨悚然是对给秦可卿看病的张友士一节的突破。周汝昌先生以“天香云外飘”推断“天云楼”,国色天香就应是藏匿皇族女子之地。刘心武于是认为张友士的谐音正是“有事”或“有示”,所开药方也就是“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指示她要到从小熟悉的地方去“归身”。为什么要她自尽呢?刘心武推断是因元春告发。这样,故事中有了卧薪尝胆者,有了间谍与叛徒,有了最后悲壮的云雨告别,甚至从天香楼通向秦可卿居室都有事先设计的专门暗道。而秦可卿给凤姐“三春过后诸芳尽”的托梦,“从第十八回到五十三回是初春,第五十四回到七十回是二春,七十回到八十回是三春”,将元春、妙玉串联起来,以“春梦随云散”概括整部书,刘心武确实完成了他的“秦学”建构的第一步。相信他随后在深入宝黛关系后会有更进一步突破。 从小说角度,这结构真可谓跌宕起伏,刘心武凭他的想象力,就有一关绕不过去:在被废太子后,胤礽的女儿如何能送出宫去,而且送进的是养生堂。谁敢将她送进养生堂?为弥补这漏洞,刘心武只能采用枝桠不断伸展的方式,说胤礽被废,在《帐殿夜警》中渲染“每夜*近布城,裂缝窥视”;说围场,说樯木意味什么,判断北静王的原形可能,最后以《清史稿》中他曾以矾水作书信递出宫中与满文老档中曾有人跑出的事例来说,趁移宫混乱混出来的可能性是有的。问题是送出来藏匿的目的何在?既能送出来为何又要多一道到养生堂,再由秦业去抱养?雍正在祁县郑家庄安置胤礽一家过得好好的,直到乾隆年间弘皙形成“东宫嫡子”之势,也不过削掉了其爵,另封了胤礽的第十子仍袭郡王。皇族地位既不可动摇,为什么要送骨肉进养生堂呢?即使为了翻天覆地,用刘心武自己的逻辑,也应该送出个儿子呀,送女儿有何用呢? 我把刘心武的这等“秦学”看成一种新的文学形式,既然“真事隐”着,大家确实都可参与有趣的探究与再创作。蔡元培先生当年说“多歧为贵,不取苟同”,既然两百多年的红学就是各种文人展示其能量的舞台,我们所看到的也就是各自身段与其演技而已。以我所读到一百年来的红学表演,演技最好者当然还是胡适,想他在文化界地位的开始确立,很大程度就因他写于1921年篇幅仅三万多字的《红楼梦考证》。他把之前对《红楼梦》的索隐都定义为“附会”,然后通过严密考据,确定了”曹雪芹自叙说”、“曹寅家史说”、“高鹗续书说”这三大体系。在这严密体系下,他所发现的脂砚斋16回甲戍评注抄本应证了这论断,之后又通过脂砚斋78回庚辰评注抄本,确立了《红楼梦》最初版本都是由脂砚斋评注,曹雪芹最早在1754年写定的只16回,到1759—1760年间才写成80回,之后到死就停留在这80回上的事实。这之后,脂砚斋的评注版就不断出现应证他的学说,而最重要的甲戍脂本、庚辰脂本以及有戚蓼生序补齐了的80回版的证据都在他自己手中。这才叫学术权威!之后所有人也就只能在他布置的阴影里匍匐,所有努力都显轻飘而玩闹了。 从《红楼梦考证》发表到现在80多年,不是没有人对胡适所确立的这个体系产生怀疑与反感。据说俞平伯就说过“我看红学这东西,始终是上了胡适的当。”但如何突破它呢?近来读到欧阳健先生洋洋93万字的巨著《还原脂砚斋》,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此书2003年出版至今两年,印数仅3千册,可见学界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大众也都在刘心武对秦可卿绘声绘色地消费的热情中,谁会有兴趣分辨那学术源头究竟是什么。欧阳先生此书倒是好看的,我将它看作“探索”频道探案推理的性质,所以一点不枯燥。但遗憾的是,相比胡适那种实证体系的严谨,此书的推理基础同样薄弱——它推断从甲戍本起,脂砚斋从根本上就是为胡适的学说而人为制造,证据就是胡适到台湾后留下的甲戍本来源条记及原拥有者胡星垣给他的信。但这些证据只能证明胡适关于记不得买书之人是说谎,即使证明了甲戍本上孙桐生的眉批是假的,也不能证明脂砚斋究竟是谁的手笔,是怎么被后人伪造的。那也就只能仍然停留在对它的质疑上,无论如何还是一种想象——此想象与蔡元培、俞平伯、刘心武的一样,仍然不过是比试技术高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