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3-06-24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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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要】
拉齐姆夫妇一家和包括哲学家、诗人、植物学家、画家在内的朋友们在一座海岛别墅度假。拉齐姆夫人的小儿子想去看海上的灯塔,但是天气不好,他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他也因此更加厌恶自己理性至上的父亲。与此相同,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难题,面对这些,以和谐秩序和温暖亲爱为旨归的拉齐姆夫人坚持尽最大努力使一切问题得到*平复。“一战”前后数年内,人世沧桑,别墅空置,众人各奔东西,拉齐姆夫人、她的大女儿和大儿子也都相继死去。战争结束后,幸存的拉姆齐先生带着两个小儿女和朋友们再次相聚。故地重游,诗人早已成名,画家也得以完成画作,拉齐姆先生和两个小儿女终于到灯塔去,父子间达成了深切的和解。面对物是人非,众人对拉齐姆夫人生出一份深切的思念。
【作品选录】
这时,八根蜡烛已立在桌上,火苗晃动一下便伸直了,放出光芒照亮整个长长的餐桌,正中间放着一盘*紫色的水果。这孩子是怎么弄的?拉姆齐夫人暗想。罗斯把这些葡萄、梨、香蕉和带有粉色条纹的角质贝壳状果盘装扮得这么喜人,令她想起从海底捞出的战利品,想起海王星的圣宴,想起(一幅画中)搭在酒神肩头的挂满果实的葡萄藤,周围是豹皮和金光灿烂的火炬……这果盘突然置身于明亮的烛光中,显得庞大而深不可测,仿佛是整个世界,人们可以在里面结队攀登山峰,穿越峡谷,她想,这时她欣慰地看到(它使他们暂时有了同样的感受)奥古斯塔斯也盯着那盘水果大饱眼福,他深深地陶醉其中,这儿摘一朵鲜花,那儿揪一根穗须,满足之后又返回他的蜂巢。那是他的欣赏方法,与她不同。但是由于欣赏的是同一样东西,他们感到彼此一致。
现在,所有的蜡烛都点亮了。餐桌两旁的一张张脸被烛光牵得更近,一起围坐着共享晚餐,刚才黄昏时分却不是这样的情形。因为夜色被玻璃窗关在外面,透过窗户无法真切地看清窗外的景色,只看到一些古怪的涟漪,仿佛这房间里是干燥整洁的陆地,而窗外的只是水中倒影,一切都水汪汪地晃动、隐没。
他们的心情立刻起了变化,好像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们确实是在一个小岛的洞穴里团结一体;共同对付外面那个液态的世界。拉姆齐夫人一直心绪不宁地等待保罗和明塔进来,觉得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来;这时她感到她的不安已经转变为期待。因为他们这会儿一定会来的。莉莉·布里斯科试图分析大家突然兴奋的原因,并把它和网球场上的那一刻做了比较: 当时,好像实体感突然消失,他们之间隔着广袤的空间;此刻在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靠着这么多蜡烛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再加上没有窗帘的窗户,和烛光旁明亮如同面具的一张张面孔。大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感到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时,马丝带着一点戏剧性的夸张揭开褐色大钵的盖子,一股混合着洋葱、油、卤汁的香味扑鼻而来。厨娘花了三天时间精心炮制这道菜。拉姆齐夫人端详着柔软的牛肉,心想一定要挑一块特别酥嫩的给班克斯先生。她凝视着这道菜,看着亮晶晶的钵壁、鲜美的黄褐色肉块、月桂叶和葡萄酒,心想,这是为了庆祝那桩喜事——她心头掠过一种欢庆节日的奇特而又温馨的感觉,好像在她心头唤起两种情感,一种是深沉的——世上还有什么比男人对女人的爱更庄严肃穆、让人刻骨铭心的呢,这份爱里蕴含着死亡的种子呀;与此同时,这些目光炯炯步入梦幻的人们免不了戴着花环,让大家围着嘲笑、跳舞。
“真是一份杰作。”班克斯先生说,暂时放下手中的刀子。他刚才吃得很专心。肉很鲜美,很酥软。这道菜做得无懈可击。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她怎么能弄出这种东西?他问她。她真是一个非凡的女人。他对她的爱和崇敬又全部回归了;她很清楚这一点。
“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一道法国菜。”拉姆齐夫人说,语调里流露出极大的喜悦。这当然是法国菜。英国的那种烹饪难以下咽(他们都表示赞同): 就是把白菜扔进水里煮。就是把肉片烤得像牛皮。就是把蔬菜鲜嫩的表皮全部削去。“其实,”班克斯先生说,“蔬菜的全部营养都在表皮里。”真是浪费,拉姆齐夫人说。一个英国厨子扔掉的东西就够养活一大家子法国人了。她感觉威廉又恢复了对她的爱慕之情,现在,所有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她的不安已经烟消云散,又可以品尝胜利的喜悦,对生活发出嘲笑;她心中倍受鼓舞,于是她谈笑风生,她眉飞色舞。莉莉不由地想: 她显得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只见她坐在那里,让自身的美像花瓣一样全部展开,嘴上却在大谈蔬菜的表皮什么的。拉姆齐夫人身上有某种令人惊诧的东西。她具有不可抗拒的威慑力。她最后总能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莉莉想。现在她已经大功告成——保罗和明塔估计已经订婚了;班克斯先生在这里用餐了。她通过自己的希望给每个人施了魔法,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这样直截了当。莉莉把拉姆齐夫人的丰富气质与自己贫乏的精神世界作了对比,猜想道,也许坐在她身边的保罗·雷勒正是因为信仰这种奇特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她的脸上神采飞扬——尽管不再显得年轻,却显得光彩四溢),才颤抖着沉默不语,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恍惚。莉莉觉得,拉姆齐夫人嘴上谈着蔬菜的表皮,心里却在讴歌这种力量、崇拜这种力量;她用双手拢住它,呵护着,守卫着,而一旦让这种力量得到施展,她不知怎地大笑起来,莉莉觉得她仿佛将她的牺牲品领向祭坛。
但是她特意对莉莉另眼看待,她知道莉莉是个局外人,而且刚才还替她帮坦斯利先生解了围;她说,“莉莉不管怎样总是赞同我的。”她就这样把她拉拢过来,还让她有一点受宠若惊,有一点诚惶诚恐。(因为她正在思索有关爱情的问题。)他俩都是局外人,拉姆齐夫人一直在想,指的是莉莉和查尔斯·坦斯利。他俩都在为另外两个人的喜悦而痛苦。坦斯利先生显然感到自己受到冷落;只要保罗·雷勒在场,就没有女人会去注意他。可怜的人儿!不过他有他的论文呢——某人对某事的影响——他可以自得其乐。莉莉就不同了。她在明塔的光彩映衬下更显得黯然无光;狭窄的灰裙子,狭窄的小皱脸,狭窄的中国式眼睛,使她比任何时候都其貌不扬。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拉姆齐夫人想。这时拉姆齐夫人向莉莉求助(莉莉应该为她证明,她谈论牛奶并不比她丈夫谈论他的靴子更唠叨——关于靴子他可以一口气说上个把小时),同时拿她跟明塔作比较,她认为,莉莉到了四十岁会比明塔出色。莉莉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灵气;一种惟她独有的东西,令拉姆齐夫人十分欣赏,但是她担心没有男人会喜欢。这是很显然的,除非是一位像威廉·班克斯那样的老者。但是他却是喜欢——是的,自从他妻子死后,拉姆齐夫人有时候觉得他也许是在喜欢自己。当然,他这不是“爱”;这是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中的一种。哦,我在胡思乱想,她想;威廉一定要娶莉莉。他们有这么多共同之处。莉莉这么喜欢鲜花。他俩都有一种冷漠、淡泊、傲然脱俗的气质。她一定要安排他们一起出去散散步。
她真是糊涂,竟然让他们相对而坐。这一个失误明天可以得到纠正。如果天气好,他们应该去野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事都未尝不可。刚才(但是这不会持久,她想,趁他们都在谈论靴子的工夫走了神),刚才她心里有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她像一只鹰隼,翱翔在空中;又像一面旗帜,欢乐地迎风招展,她身体的每根神经都默默地、庄严地充满甜蜜的喜悦之情,这喜悦来自她的丈夫、孩子和朋友们,她看着他们享用晚餐,心里想道;这喜悦在幽幽的寂静中升起(她又给威廉·班克斯挑了一小片肉,然后凝视钵子深处),现在它停在那里,像一缕轻烟、一团徐徐上升的薄雾一样,不为什么特别的缘由,把他们安然拢在一起。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能说。它就在那里,弥漫在他们周围。她一边给班克斯先生挑一块特别酥软的牛肉,一边感觉到这种喜悦的永恒;那天下午她已经有过一次异样的感觉;事物之间密切相关,有一种稳定性;也就是说,有的东西不会因世事变迁而改变性质,像红宝石一样(她看了一眼幻影婆娑的窗户)在日月如梭、时光飞逝中放出夺目的光芒;所以,她今晚再次产生她今天已然有过的那种恬静的、心平气和的感觉。她想,永恒的东西就是由这些宁静的瞬间感受构成的。
“吃吧,”她让威廉·班克斯放心享用,“牛肉很多,大家都够。”
“安德鲁,”她说,“把你的盘子放低一点,别让我碰洒了。”(法国焖牛肉获得*成功。)她放下汤勺,感到这儿就是隐藏在事物内核里的寂静的空间,她可以在这儿活动或者休息;可以屏息等待(他们都分到了牛肉)、侧耳倾听;然后,可以像鹰隼一样,从高踞之处急速下落,自如地盘旋,发出阵阵笑声;于是她的注意力落在餐桌的另一端,只听丈夫在那儿谈论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那数字似乎是他手表上的号码。
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她至今不懂。平方根?到底是多少呢?她的儿子们知道。她侧过身子,倾听他们谈论的话题: 立方根和平方根;伏尔泰和斯塔尔夫人;拿破仑的性格;法国的土地所有制;罗斯伯里勋爵;克里维的回忆录。她让这种男性的智慧精华编织成的东西支撑着她、鼓舞着她;这种智慧上下晃动,左右穿梭,像铁环一样织出颤动的布匹,支撑起整个世界,因此她可以死心塌地把自己交付给它,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或者扑闪眼睑,像一个孩子在枕头上抬起目光,冲繁茂的树叶眨巴眼睛。然后,她从遐想中清醒过来。男性智慧还在不断编织。威廉·班克斯正在夸奖《韦弗利》系列小说。
威廉·班克斯说,他每半年读《韦弗利》系列小说中的一本。这又何以使查尔斯·坦斯利大动肝火呢?只见他横 *** 来(这都是因为普鲁不愿跟他好,拉姆齐夫人想)大肆谴责《韦弗利》系列小说,而实际上他对它们一无所知,真正是一无所知,拉姆齐夫人心想,她与其说在听他说话,不如说在观察他。她可以根据他的态度看透他的内心——他会一直这样喜欢表现自己,直到当上教授或者娶了妻子,那时他才犯不着老是说“我——我——我”。他就是用这种自我中心的口吻批评倒霉的沃尔特爵士,要么就是简·奥斯汀,谁都一样。“我——我——我。”他脑子里想的只有他自己和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她从他说话的声音就可以听得出来,还有他那强烈的语气和紧张的神情。成功对他是大有益处的。无论如何,他们又辩论开了。这次她无需去听。不会持续多久的,她知道。但是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变得出奇地敏锐,似乎能绕着餐桌,揭去所有这些人的面具,窥视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她这么做毫不费力,就像一道光芒钻入水底,让那些涟漪、水中的芦苇、晃来晃去的小鱼和那条突然沉默下来的鲑鱼都在它的照耀下颤动、摇摆。于是,她看见他们了;她听见他们了;可是他们无论说什么都具有这种性质,好像他们的话像鲑鱼在游动,同时她又能看见水面的涟漪和水底的砂石,看见左边和右边的某些东西;一切都归属于一个完整的整体;因为在变幻的生活中,她会不停地撒网捕捞,然后将收获分别归类;她会说她喜欢《韦弗利》系列小说,或者说她从未拜读;她将敦促自己向前;现在她什么也没有说。眼下她还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
现在必须再把事情向前推进一步。她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在这个场景里多停留片刻,就在她凝眸回望的瞬间,它在她面前渐渐消失。然后,她走过去挽起明塔的胳膊,离开了房间,而这时这场景已经改变了模样;她扭过头去最后再看一眼,她知道刚才的一切业已成为过去。
又是这样,莉莉想。总是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去办什么事情,这是拉姆齐夫人出于自己的考虑觉得立刻就应去办的事情。就像现在这样,大家都站在那里说笑聊天,不知道该去吸烟室,还是去客厅、去阁楼,只见在一片喧哗声中,拉姆齐夫人挽着明塔的胳膊,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现在该去做那件事了。”说罢立刻神秘兮兮地离开,独自一人去办什么事情。她一走,众人就作鸟兽散;迟迟疑疑地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班克斯先生拉着查尔斯·坦斯利的胳膊,一起到平台上去结束他们在餐桌上开始的关于*的讨论,这样一来,这个晚上的总体平衡发生了改变,重心向另一边偏去;莉莉看着他们离去,听着关于工党*的只言片语,感到他们好像登上轮船的驾驶台,朝着他们的方向行驶;话题从诗歌转向*令她产生这样的触动;就这样,班克斯先生和查尔斯·坦斯利走了,其他人站在那里目送拉姆齐夫人独自在灯光下走上楼去。莉莉纳闷: 她这么急匆匆的,是上哪儿去呢?
实际上她并没有脚步急促,显出匆忙的样子;实际上她走得很慢。拉姆齐夫人只是感到,在经过这么多嘈杂纷扰之后,想静静地呆一会儿,理出一个特殊的东西;至关重要的东西;把它拆解下来;剥离出来;掸去上面的情绪因素和琐碎成分,然后把它举到眼前,再放到内心的审判席上,那里有她为裁决这类问题而专门设立的法官在开秘密会议。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我们都往何处去?等等。在这个晚上受到惊扰之后,她调整好情绪,下意识地、不太合适地利用窗外榆树的枝桠平息自己起伏的思绪。她的世界千变万化,而这些树枝静如止水。晚宴使她有了一种动荡的感觉。现在必须理出头绪。必须让一切进入正轨,她想。她不知不觉地赞赏榆树那种静止的威严,和树枝在风中傲然挺立的姿态(像乘风破浪的战舰)。起风了(她站着朝窗外看了一会儿)。起风了,繁茂的枝叶开始摇曳,不时漏出点点星光,星星似乎也在不停地摇撼、冲撞,拼命想从枝叶的缝隙间射出光芒。成了,这件事终于成功了;大功告成后,它又变得庄重如初。现在,脱离了嘈杂的人声和波动的情绪,这忽隐忽现的星光一闪,使人觉得它将一切都归于平静。他们还会存在下去,而无论他们存在多久,她继续想道,都会回到这个夜晚,回到这轮明月,回到这海风,回到这幢房子——回到她的身旁。想到无论他们存在多久,她都将被牢牢牵记,萦绕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这令她沾沾自得,她对这样的奉承话很容易动心;她将被他们牵挂着,还有这个、这个、这个,她想着,拾级而上,满怀柔情地嘲笑楼梯平台上的沙发(她母亲留下的),那把摇椅(她父亲留下的),还有那张赫布里底群岛地图。所有这些都将在保罗和明塔的生命里复活;“雷勒夫妇”——她试着念了念这个新的称呼;当她把手放在育儿室的门上时,她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由感情而产生的交流,好像彼此间的隔膜已经薄如蝉翼,实际上(这是一种快慰和幸福的感觉)一切都已汇合成一股流水,那些椅子、桌子、地图,是她的,也是他们的,究竟是谁的已不再重要,即使她不在人世,保罗和明塔也会继续生活下去的。
(马爱农 译)
【赏析】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1927年发表的《到灯塔去》是现代主义小说崛起中具有代表意义的经典篇章。批评家布莱克斯东说:“在阅读《到灯塔去》之后,再去阅读任何一本普通的小说,你都会觉得自己离开了白天的光芒而投身到木偶与纸板做成的世界中去。”
伍尔夫认为,生活如此变化万端,像是笼罩在我们意识周围的半透明的光晕。一个忠实于自己真实想法的作家,他的作品就应当没有情节和任何俗套标准,而是要去表达头脑接受的细小、奇异、倏忽而逝的千万印象。比起她之前的创作尝试,《到灯塔去》的艺术手法更加娴熟,是这一理论较为完美的实践。以诗人之眼,她关注众角色细腻琐碎的精神生活,纷繁的回忆、现实和幻想交相起舞,只留情节在不起眼的角落充当整合小说的帮佣。既打破了传统叙事格局,又避免了意识流小说普遍存在的朦胧晦涩。作品另一个引人注目的方面就是其中含义隽永的象征。作品中的环境成分都经过精心挑选,尤其是“灯塔”意象因为贯穿始终而备受关注。伍尔夫自言她在写这部小说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主要是情感的增长,为了驾驭象征她自己也是用了模糊、笼统的方法,并非每件事都有实指。或许正因如此,才引得无数论家饶有兴味地竞相从中找出自己的一份理解。
引文的第一部中的晚餐场景就比较集中地表现了作品的写作技巧和寓意况味。所有的主人公都在这段时间会聚一堂,使我们能够全面细致地关注整体和单个人的意识流动;更加重要的是,在这一部中,已经基本奠定了小说的象征基调,后面的二三部只是前面这第一部的顺承发展。
正如德国著名学者奥尔*所说:“伍尔夫的作品不同于单人主观主义的作品。她写作技巧的基本特点是: 我们得到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意识表现,而是很多人意识的表现,并且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意识不断地转换着。”小说有很多地方都体现了这种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的表现方法,在此处所选的晚餐场景中也不例外。当装着牛肉的大钵被打开后,这里描写了拉姆齐夫人因受到赞美而感觉自己为人爱慕的心情,同时,又马上变换叙事角度,写出了莉莉对于拉姆齐夫人此时的评价和想法。两相结合,就以多声部的形式呈现出了小说中人物不可知晓、但是读者洞若观火的微妙意义。由于这是读者从自己观察得出的意义,因而本身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也可以看作是从写作技巧方面,伍尔夫本人对于小说创作中极端权威叙述的反对。
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的这种意识转换通常很自由,并不多加说明。以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所表达的人物内心感受几乎无处不在。这种不被引号禁锢和叙述相融无间的引语形式却保留着语言生动的表现力和满孕情致的现场感。例如引文中,拉姆齐夫人关于莉莉的大段寻思和接下来她对班克斯的观察……这些纷沓而来的意识,难免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但是也给了读者丰富细腻的印象。以上两种技巧的运用在文中比比皆是,几乎俯首即拾。正如英国现代文学家戴维·戴希斯所说:
“伍尔夫发展了一种小说类型,在这种小说里,对于各种生活经验的敏感的个人反应,能够用一种在理智上令人兴奋而美学上令人满意的方式,具体化地、模式化地表现出来。这是一种微妙的艺术。”在这种意义上,伍尔夫可以被看作是个对读者有要求的作家,那些读小说只梳理情节的读者,绝对跟不上伍尔夫的脚步。她要求读者和她一起关注被普通生活所掩盖的心理事件,我们已经渐渐忘记的,其实却是最重要的:“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包涵在我们对于玫瑰、夜莺、晨曦、生命、死亡和命运这一类事物的各种情绪之中;我们忘记了: 我们把许多时间用于单独的睡眠、做梦、思考和阅读;我们并未把时间完全花费在个人之间的关系上;我们所有的精力也并不是全部消耗于谋生糊口。”
寓意是除了技巧以外,小说的另一个重要方面。从她以往的作品和评论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伍尔夫倾向于思考生命的永恒力量、世界的*又如何统一和谐等深远的问题,《到灯塔去》也对此进行了探讨。小说的主人公拉姆齐夫人在第二部就死去,但是正如引文中她自己所想的那样:“他们还会存在下去,而无论他们存在多久,她继续想到,都会回到这个夜晚,回到这轮明月,回到这海风,回到这幢房子——回到她的身旁。想到无论他们存在多久,她都将被牢牢牵记,萦绕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并且,“她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由感情而产生的交流,好像彼此间的隔膜已经薄如蝉翼,实际上(这是一种快慰和幸福的感觉)一切都已汇合成一股流水,那些椅子、桌子、地图,是她的,也是他们的,究竟是谁的已不再重要,即使她不在人世,保罗和明塔也会继续生活下去的”。以对生与死的辩证思考为基础,伍尔夫用众多精心挑选的环境因素,构筑了模糊因而意义无限的迷宫地图。
在小说的象征意义上,由于灯塔在其中的显著位置,而多被人拿来和拉姆齐夫人相互映照。认为它放出温暖光芒象征着拉姆齐夫人带给家庭*和谐。20世纪90年代以来,也多可以见到对小说的女性主*读。被热爱的拉姆齐夫人、被排挤在男权社会之外的拉姆齐夫人、代表美德化身的拉姆齐夫人、自欺欺人的拉姆齐夫人……对小说的无限挖掘或者会一直持续,众说纷纭之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到灯塔去》以其对于生命和两性本身的终极思考而无疑被认为是诱人的、卓然的、有恒久生命力的作品。
(高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