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走遍—情人(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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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7-12 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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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3-20 18:48
我们的大巴士在开过了整个早晨时光的大平原后,终于转入一条古木参天的林阴大道上去。
进口处没有木栅,看不到人迹。
一棵古树上钉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恬睡牧场”。
夏日晴空下的草原散落着看似玩具的牛羊,地平线的尽头一幢幢淡成青灰色的小屋冒着轻烟,树林边无缰的骏马成群,一只快乐的黑狗在草地上追逐,而那条贯穿牧场的小溪,丝带般的系住了这一片梦土。
路的最底端,扬起了沙尘,几匹骏骑迎着我们狂奔而来
车上的游客一阵*动,都趴出窗口去摇手,长途的累一霎间已消失了。
我的窗口什么时候已经有了骑马的人,那些马匹肌肉的美令人眩目。
牧场的名字便如眼前的景色一般地甜美而不真实,人间哪里可能还有这样的乐土?
面对着已经进来的牧场,我仍是不信,望着那些有血有肉的“高裘”,怎能明白他们也是如我一般的人呢!
一时里,我的心被一阵巨大柔软的欢乐淹过,生命的美,又一次向我证明、呈现。
别人急着下车,我的双手托住下颚,动也不敢动,只怕一瞬眼,自己要流下泪来。
一生里梦想的日子,不就是明白放在这儿吗?
骑在马背上的一个人,就在注意地看我,那么锐利的目光,便是在树阴下也是灼人。
“下来啊!还在睡觉吗?小姑娘!”导游在草地上喊着。
我的样子在外国人的眼里确是一个工装裤梳辫子的小姑娘,谁又知道到我心里在像什么呢!
理理衣服,最后下了车,骑马的那个人一勒缰绳,弯下腰扶我,我的手从他手中滑过,对他笑了一笑。
参加旅行团出来做一日的游览,在这四个半月的长程旅行中尚是第一次。
阿根廷这一站只想看牧场,私人没有门路,不得已请旅行社给安排,说好必要有马骑的地方才去。
买票的时候我一再地问,是不是行动受制约,如果非得跟着导游走,那么便不参加了。
“只要吃午饭的时候你回来,其他表演如果不想看,可以自由,不拘束你啦!”
导游小姐见我下车,立即又对我表明了一次,态度非常和气有愉快的。
下了车,早有一群“高裘”弹着吉他,在一大排炭火烤着的牛排、羔羊、香肠的架子边高唱起草原之歌来。
远远的树林里站着上好鞍的骏马,正午的阳光并不炎热,一团一团铜板似的洒落在静静吃草的马群身上。
周围的一大批游客,包括米夏在内,大都进入了一个草棚,去喝冰冻的葡萄酒和柠檬汁去了。
我不急于去骑马,注视着“高裘”们的服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高裘”是阿根廷草原上一种特别的居民,早先这个字的意思,等于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五八0年时,西班牙人阿里亚斯在南美阿根廷这片三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移进了牛群。
当时因为管理的困难,牛群四散蔓延生长,终于变成了上万的野牛。
那时候,一种居所不定的人,叫做“高裘”的,开始跟着野牛一同生活,不放牧,不占土地,逐水草而生。他们的生活方式演变到今天,已成了大牧场中牛仔生活的代称。
“高裘”们到现在仍穿着古式黑色的上衣,同色的灯笼长裤,腰扎缀满银币的阔皮带,脚蹬牛皮靴,背后插得一把手肘般长银鞘刀,右臂围着牛筋绳索,头上一顶呢帽及脖上系着的手绢永远跟着。
那块厚料子中挖一个洞,套头穿下的“蹦裘”在冬天是外衣,在寒流的原野,也是睡觉的毯子。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大草原中讨生活的他们,一匹骏马之外,可能也只有一把吉他了。
过去的“高裘”没有家庭,没有固定的女人,到处留情的结果,又产生了一群没有父亲的孩子。
我喝了两大杯紫红色的好酒,便问米夏去不去骑马。
“太阳晒,再说骑了马明天要酸痛死的!”
“先享受再说嘛!不痛 也没有快乐了,是不是?”
“不去!”他说。
“那我去了啊!一会儿你来替马和我照相噢!”
我离开了人群,向那些马儿跑过去。
寂寂的草原上听不见自己的足音,马儿们见我去了,起了轻微的*动。
“不要怕,好宝贝,来,来——”我轻轻的靠上去,贴着一匹棕色的马低低说话。
“不怕,不怕,乖!”试着用手慢慢抚过马鼻,它不动了。
双手环上去亲吻马,它贴着我好舒服的样子,大眼睛温柔地一溜一溜偷看着我。
“我们去玩,你带我,好不好?”我问。
马儿不说话,又贴近了我一点,我解下了系着的马缰,爬到铁栏杆上,再扳住马鞍,一下子跨上去了。
“走吧!好孩子!”我拍拍马,两个便在阳光下小跑起来。
那匹马并不知有几岁了,也许因为天气对它仍是太热,跑得不烈,最后干脆慢吞吞地在那一大片蓝天下散起步来。
不勉强马儿载着我快跑,坐直了身子,让草原的轻风畅快地吹拂着,一颗心在这儿飞扬起来。
四周什么也不见,苍鹰在高高无云的天空打转。
那个人奔驰而来的时候先在草原上带起了一阵轻烟,他的领巾在风里抖动得如同一只跟着飞翔的白鸟,马蹄狂翻的声音远远便能听见,直直地往我追上来。
眼看又是下车时盯住我看的那个“高裘”,我一掉头,便不看他了。
那匹大马哗一下冲过我,手中高举的鞭子呼地打在我背后,结结实实一鞭。
他打我的马。
马吃了鞭子,嘶叫了一声,我一拉紧缰绳,它干脆站立起来,这时我也狂叫了。
前面的人听见我喊,勒住马,见我并没有跌下来,一转身又跑,我的马疯狂地追了上去。
追逐的马怎么也收不回,任着它奔腾,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会滚下马背。
前面那匹马跑进了森林,我见那些低垂的枝桠越来越近,一低头抱住了马的脖子。
“呀——救命——”
那人就在我冲进去的地方站着,伸手一够我的马缰,马硬刹住了,蹬着蹄子呼呼喘气。
“我不会骑马的,你怎么开这样的玩笑?”
吓得全身发抖,要哭了似的叫着。
那个“高裘”勒马过来,递上一条手帕,我啪一下打开了他,滑下马背,抱住一棵树咳个不停。
“对不起!”
“你故意的,走开!滚开!”
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脸上丝丝地笑着,也不再说话,拎起尚在挣扎的我,往那匹空马上一丢,自己悠然地出了林子,头都不再回一下。
吃中饭的时候我坐在长桌最边上的一个,“高裘”们开始弄吉他,气氛非常热烈,葡萄美酒大壶大壶地传上来。牧场里的宴会,粗粗犷犷的大盘牛排带血地放满了长桌。
“今天第一首阿根廷的民歌,是我们中间的一个‘高裘’,特别指定送给一位中国女孩子的,向她献上最真诚的欢迎——”
听见吉他手那么说,也没抬头,不知他是指的谁,四周便响起了掌声。
“中国女孩,就是你嘛!”导游西维亚指着我叫。
我放下了刀叉,站起来举举双手,算做答谢,那首情歌便在空空朗朗的草原上荡着飘下去,也不知谁送来的。
远远大树下一张小方桌特别铺了白桌布,一张椅子等着人来,不是游客的位子。
那个打我马的人,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在那单独的桌子前坐了。立即有烤肉的茶房拿了一份酒和牛排上去。
我看了那人一眼,远远地他向我悄悄的举了一下酒杯,轻微得只有我们俩人知晓。
这一顿长长的午餐便是再也不肯看他了。
其实,那是一个非常神气的人。
马术表演热热闹闹地在草原里展开,满场狂奔的马匹又迎来了一群无鞍的马,不知何处冲进来那么多条猎狗,跟着这场喧哗吠叫。
我坐在一只木箱上,远远地离开了观众,身后几十棵巨大的尤加利树,密密地落下一片阴凉。
那匹穿饰得特别华丽的马并不在表演。
我悄悄地一回头,又看见他骑在马上,站在林阴深处,望着我出神。
我们对视了很久,谁都不肯动。
他轻轻一策马,移到我身边来。
马蹄再移一步便要踩上我了,我站起来,靠到树干上去,瞪了他一眼。
四周的喧哗突然听不见了,树林里静得只有沙沙风吹的声音。
“上来吧!”他轻轻地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又接触到他的眼光。
我不说什么,将木箱竖直了,站在它上面,也不动也不求他。
他弯腰下来一提,我上了它的马背。
这个人乘势亲了一下我的头发。
“抱住我。”他说。
我顺从地做了。
那匹马踏着小跑步,绕过树林,慢慢地离开了看表演的人群。
“喜欢牧场吗?”
“太喜欢了!”我叹了口气。
“喜欢‘高裘’们吗?”
“你算一个真正的‘高裘’吗?”
“当然,孩子,一生都是的啊!”
“我却不是孩子。”我说。
那人勒住了马,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深深地看进我的眼里去。
“你这种女人,对马说话的样子,天生该是一个‘高恰’,孩子,我一直都在观察你呢!”
“没有‘高恰’的,只有牧场男人叫‘高裘’,女人没有的。”我笑了起来。
“哪里学的西班牙文?”他问。
“马德里。”
“你知道,在阿根廷,一般如我们的乡下人怎么叫自己的太太吗?”
“China。”我说,想到玻利维亚魔鬼们的太太也发这个音,不禁笑了。
“你愿做一个China吗?”
“本来就是一个中国女人嘛!”
他玩文字游戏,便不好讲下去了。
“带我去看牛。”我拍拍马,马小跑来。
“带你去一个地方——”
“树林不去的。”我说。
“不是——”
这人纵马跑着,不再说话。
跑到河边他不停步,进入完全密封了的大柳树林,穿过哗哗的流水,涉了过去。
是不是每星期一次的旅行团来,在他的马背上必有一个不同国籍的女人呢?
想到自己可能只是别人收集的一个数目,就想下马走路算了,一时里可能非常后悔自己的轻浮。
“这个地方平日没有人来,就连牧场上的人也不过来的。”他说。
又跑了许多路,一幢维多利亚时代建筑的大房子巨人般地呈现在寂寂的草原上。
他停住了马,远远地站着。
那幢楼房不能否认的是一个人间的梦寐,静静地立在地平线上,四周的百叶窗全下着,午后的阳光下,一分凝固的死寂。
“喜欢吗?”
“很喜欢,非常喜欢。”
我快要哭起来,这一切,于我都是平日生活里不可能看见的幸福!
“我们走近去看!”他慢慢骑过去。
这个人萍水相逢,可是他知道我,知道我心中要的是什么。
“是不是每周一次的游客参观你都加这么个节目?”我说。
他停了马,转过身子,微微笑了一下。
“孩子,我对你特殊,你怎么反而轻看自己了?”
“这幢房子是谁的?”我问。
“牧场主人,连带着一千公顷的土地和牛羊,我们不是靠游客吃饭的——”
“谁是牧场的主人?”
“贾莫拉先生。”
“不住这房子里了?”
“太太死了,孩子散了,他一个人什么地方也能住,房子,是不必了。”
“那干脆走掉算了,什么也不带。”
“牧场是他的生命,你懂吗?”
怎能不懂呢!“高裘”失了草原,还算是“高裘”吗?“高裘”不骑马,难道去城内坐公共汽车吗?
他们是特殊的一种人,离开了马匹、牛群和天空便活不下去了!
“这个牧场,来过很多的旅行团参观,他们要看的,只是那些表演,对于土地的爱和感动,没有几个人——”他说。
“我——”
“你不是的,因此带你上了马背,还不明白吗?”
我沉默着,靠在他的背上,马儿将我载着越走越近那幢房子。
“做一个‘高裘’,是快乐的,虽然别人眼中的这样旷野生活,以为艰苦。”
“我喜欢。”
“知道你喜欢,住下来,三五年便离不开了。下来吧!”他下了马,将我接下地。
“看房子去吗?”我有些吃惊。
那人也不说话,掏出一大串钥匙来。
“你怎么能有钥匙?我是不进去的。”
“你想看吗?”他淡淡地问。
“主人不在。”我坚持不进去。
“也好!”他是索然了,可是掩饰得好。
“想看什么?”
“牛群。”我说。
“很远的。”
“没关系。”
他轻轻打了一鞭子马,载着我往天边奔去。
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话。
“累了,放我下来!”看过了牛群已不知离开烤肉的地方有好远了。
“那边,竖着一个直木杆的地方,有一口活井,喝些水来便不会累了,我在这儿等你。”
说着他下了马,将脚环给我调整到踏得稳的高度。
“我一个人骑?”
“试试看,不要怕,你会喜欢的。”
他轻轻一打马,我便向黄昏草原那颗血红的太阳里奔了进去。
这是他引诱女人的一种方式,绝对不要上当,有的女人不知的这种方法,对我,却是完全猜中。
斜挂着的太阳怎么也追不到,我呵斥着那匹骏马,也不喝水,尽情地在旷野里奔驰。
恬睡牧场,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涉,除非我坠马,从此躺在这片土地上,不然便不要来弄乱我平静的心吧!
马跑累了,转身去找他的主人,无云的天空下只有马蹄的声音重沉沉地响着。
距离尚很远,他的目光是绳子,一步一步将我收过去。
我的头发散了,趴在马背上不能动弹。
“来——”他伸出了手臂。
“骑得好,怕不怕?”将我托下了地。
我摇摇头,走到一片草上去,扑在它上面默然不语。
“孩子,你会回来吗?”身后有人问我。
我摇摇头。
“这是适合你的一种生活方式,来做一个马上的‘高恰’吧!”一双手温柔地替我梳理头发,扎头绳。
我再摇头。
“跟住我,住在牧场上,肯吗?”
“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好‘高恰’,想一想!嗯!”
不能想,这个牛仔疯了。
“我们回去吧!”我说。
他先抱我上马,上了一半,又在我发际亲了一下。
“你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哪一家旅馆?”
“佛罗里达之家,很小的一间旅馆。”我说。
“什么时候走?”
“五天以后去乌拉圭。”
“明天晚上七点我来找你,一起开车去兜风好吗?”
我犹豫了一会,才说:“好的。”
“给我五天的时间,留住你——”
“留住了又怎么样?”我说。
“牧场是你的。”
这个人是疯子还是谁?
我不说什么,任着他将我带,双后环在他的腰上,一直跑到来着的那群人里去。
“失踪的人回来啦!以为绑架走了呢!”导游喊着跑过去,我靠住在那人的背上不语。
“再绕一圈就下,好吗?”那人问我。
我方一点头,他狂鞭一下马,口里一阵长啸,这一回拉紧了马缰,那匹马直直地站起来,一次不够,又拉一次,再一次不够,又拉一次,马嘶叫得壮烈,人群也惊叫后退了。
然后他一低身体,对我喊:“抱紧了,我们跑呀!”
牧场上的人影远了,马背上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双手紧紧抱住前面的人,他一面狂驰,一面喊叫着,好似这一午后的情怀便要在这飞翻的马蹄里踏出一个答案来——
“爱我吗?”他问,风里的叫声如吼。
“不爱——”我喊着。
他又鞭了一下马,我吓得狂喊不停。
那一个世纪长的奔驰,我一直抱着他。
回到游览车旁,他终于慢下了马,我问他:“能不能下来了?”
他一跳下马,伸手将我一拉,当着众人紧紧地抱住我,不肯放手。
“明天在旅馆等我?”
“你当真?”
“你不当真?”
我看着他,慢慢地又说:“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如果我认真,他又如何?他根本知道要受拒的。
“爱的是这种生活和环境,不是你。”我说。
“我知道,我又是谁呢?”他轻轻地说,环着我的双臂松了。
“你是贾莫拉,这个牧场的主人,一个到处留情的骗子。”
他听见我喊出了他的名字,微微一愣,歪着头苦涩地笑了。
“不如说是一个寂寞的老头子吧!”
“年纪不是问题,如果愿意,我会留下的。”
我急了,喊了起来。
他不说什么,拉着马踱开去。
导游西维亚什么时候靠过来了。望着那个背影说:“贾莫拉先生今天发疯了。平日的他根本不理游客的,很孤独的一个‘高裘’!”
我讶异地看着她。
“真的,他对你很特殊,连吃饭都在我们旁边加了桌子。便是要在你身旁——”
“平常——”
“什么平常?来了好多回了。他来看一看就走。还有带人去骑马的事吗?”
我听了这话便去追他,这时候他戴上了眼镜,一下显得苍老了。
“我来跟你说再见!”
“再陪我走一段?”
“好——”
“下次你再回来,我不知活不活了。”
“人是永生的,不要这么说。”
说着我忍不住亲了他一下面颊。
“你叫什么名字?也好以后常常在心里唤你。”
这个“高裘”真是疯狂,我却没有一丝怪责。
“我叫China!”我说。
巴士车发动了,一群群“高裘”骑在马上相送,跟着慢慢开出牧场的车子挥手狂跑。
那时的贾莫拉先生又在马上了。
黄昏的草原在他身后无尽地铺展下去,那副昂然挺伸的身躯在夕阳西下的霞光里成了一个不动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