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中审问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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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4-24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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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5-03 11:03
玛特维终于来了。还有那个脖子很长的瘦民事执行吏,下嘴唇撇向一边,趔趄着走进陪审员议事室。
这个民事执行吏为人正直,受过高等教育,但不论到哪里都保不住位置,因为他嗜酒成癖。三个月前,他妻子的保护人,一位伯爵夫人,给他谋得了这个职位,他总算保持到现在,并因此觉得高兴。
“怎么样,诸位先生,人都到齐了吗?”他戴上夹鼻眼镜后,从眼镜上方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说。
“看样子全到了,”快乐的商人说。
“让我们来核对一下,”民事执行吏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开始点名,有时越过眼镜有时透过眼镜看看被点到名的人。
“五等文官尼基福罗夫。”
“是我,”那个相貌堂堂、熟悉各种案情的先生答应。
“退役上校伊凡诺夫。”
“有,”那个身穿退役军官*的瘦子回答。
“二等商人巴克拉肖夫。”
“到,”那个和颜悦色、笑得咧开嘴巴的商人答道。“都准备好了!”
“近卫军中尉聂赫留朵夫公爵。”
“是我,”聂赫留朵夫回答。
民事执行吏越过眼镜向他瞧瞧,特别恭敬而愉快地向他鞠躬,借此表示聂赫留朵夫的身分与众不同。
“上尉丹钦科,商人库列肖夫,”等等,等等。
少了两个人,其余的都到了。
“诸位先生,现在请出庭,”民事执行吏愉快地指指门口,说。
大家纷纷起身,在门口互相让路,进入走廊,再从走廊来到法庭。
法庭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大厅一端是一座高台,上去要走*台阶。台*放一张桌子,桌上铺一块绿呢桌布,边缘饰着深绿色穗子。桌子后面放着三把麻栎扶手椅,椅背很高,上面雕有花纹。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金边镜框,框里嵌着一个色泽鲜明的将军全身像①。将军的军服上挂着绶带,一只脚跨前一步,一只手按住佩刀柄。右墙角上挂着一个神龛,里面供着头戴荆冠的*像,神龛前面立着读经台。右边放着检察官的高写字台。左边,同高写字台对称,远远地放着*官的小桌,靠近旁听席有一道光滑的麻栎栏杆,栏杆后面是被告坐的长凳。现在凳子还空着没有人坐。高台的右边放着两排高背椅,那是供陪审员坐的,高台下面的几张桌子是给律师用的。大厅被栏杆分成两部分,这一切都在大厅的前半部。大厅的后半部摆满长凳,一排比一排高,直到后面的墙壁。法庭后半部的前排长凳上坐着四个女人,又象工厂的女工,又象公馆里的女佣,还有两个男人,也是工人。他们显然被法庭的庄严肃穆气氛锁住了,因此交谈时怯生生地压低声音。
①指沙皇像。
陪审员们一坐好,民事执行吏就趔趄着来到法庭*,仿佛要吓唬在场的人似的,放开嗓门叫道:
“开庭了!”
全体起立。法官纷纷走到台上:领头的是体格魁伟、留络腮胡子的庭长,然后是那个脸色阴沉、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此刻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因为他在出庭前遇到在当见习法官的内弟,内弟告诉他说,他刚才到姐姐那里去过,姐姐向他宣布家里不开饭。
“看来咱们只好上小饭店去吃饭了,”内弟笑着说。
“有什么可笑的,”脸色阴沉的法官说,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最后上去的法官就是那个向来迟到的玛特维。他留着大胡子,一双善良的大眼睛向下耷拉着。这个法官长期患胃炎,遵照医生嘱咐今天早晨开始采用新的疗法,因此今天他在家里耽搁得比平时更久。此刻他走上台去,脸上现出专注的神气,因为他有一个习惯,常用各种不同方式预测各种问题。此刻他就在占卜,要是从办公室到法庭扶手椅座位的步数可以被三除尽,那么新的疗法定能治好他的胃炎,要是除不尽,那就治不好。走下来是二十六步,但他把最后一步缩小,这样就正好走了二十七步。
庭长和法官穿着衣领上镶有金线的*,走上高台,气势十分威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仿佛都为自己的威严感到不好意思,慌忙谦逊地垂下眼睛,坐到铺着绿呢桌布后面的雕花扶手椅上。桌上竖立着一个上面雕着一只鹰的三角形打击器,还放着几个食品店里盛糖果用的玻璃缸和墨水瓶、钢笔、白纸以及几支削尖的粗细铅笔。副检察官随着法官们进来。他还是那么匆匆忙忙,腋下夹着公文包,还是那么拚命摆动一只手,迅速走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一坐下就埋头翻阅文件,充分利用每一分钟时间为审案做着准备。副检察官提出公诉还是第四次。他热衷于功名,一心向上爬,因此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子,最后非判刑不可。这个毒死人命案的性质他大致知道,并且已拟好发言提纲,不过他还需要一些资料,此刻正急急忙忙从卷宗中摘录着。
*官坐在台上另一角,已把可能需要宣读的文件准备好,然后把昨天才弄到手和阅读过的一篇查禁的文章重读了一遍。他想跟那个同他观点一致的大胡子法官谈谈这篇文章,在谈论以前再好好看一遍。
庭长翻阅了一些文件,向民事执行吏和*官提出几个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就传被告出庭。栏杆后面的那扇门开了,两个宪兵头戴军帽,手拿出鞘的佩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被告,先是一个红棕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再是两个女人。那男人穿着一件长大得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囚袍。他一边走进法庭,一边叉开两手的大拇指,用手紧贴住裤缝,使过分长的衣袖不致滑下来。他眼睛不看法官和旁听者,却注视着他绕过的长凳。他绕过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边上,留下位子给别人坐,然后眼睛盯住庭长,颊上的肌肉抖动起来,仿佛在嘟囔着什么。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身上也穿着囚袍。她头上包着一块囚犯用的三角头巾,脸色灰白,眼睛发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这个女人看上去十分镇定。她走到自己的位子旁边,长袍被什么东西钩住。她不慌不忙小心地把它摘开,坐下来。
第三个被告是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一进来,法庭里的男人便都把目光转到她身上,久久地盯住她那张白嫩的脸、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和长袍底下高高隆起的*。当她在人们面前走过时,就连那个宪兵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坐下。等她坐下了,宪兵这才仿佛觉得有失体统,慌忙转过脸去,振作精神,木然望着窗外。
庭长等着被告坐好;玛丝洛娃坐下来,他就转过脸去对*官说话。
例行的审讯程序开始了:清点陪审员人数,讨论缺席陪审员问题,决定他们的罚款,处理请假陪审员的事,以及指定候补陪审员的名单。然后庭长折拢几张小纸片,把它们放到玻璃缸里,这才稍稍卷起*的绣花袖口,露出汗毛浓密的双手,象魔术师似的摸出一张张纸条,打开来,念着纸条上的名字。随后庭长放下袖口,请司祭带陪审员们宣誓。
司祭是个小老头,脸上浮肿,脸色白中带黄。他身穿棕色法衣,胸前挂着金十字架,法衣一侧还别着一个小勋章。他慢吞吞地挪动法衣里的两条肿腿,走到圣像下面的读经台旁。
陪审员们都站起来,往读经台挤去。
“请过来!”司祭用浮肿的手摸摸胸前的十字架,等陪审员们走过去。
这个司祭任职已超过四十六年,再过三年就要象大司祭前不久那样庆祝任职五十周年了。自从陪审*开办以来①他就在区法庭任职,并感到十分自豪,因为由他带领宣誓的已多达几万人,而且到了晚年还能为教会、祖国和家庭出力。他死后不仅能给家人留了一座房子,而且还有不下于三万卢布的有息证券。他在法庭里带领人们凭福音书宣誓,而福音书恰恰禁止人们起誓,因此这项工作是不正当的。这一点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不仅从来不感到于心有愧,而且还很喜爱它,因为可以借此结识许多名流。今天他就认识了那位名律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只办了击败那个帽子上戴花的老太太一案,就净到手一万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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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一八*年实行司法改革,成立陪审*,刑事案件公开审判。
等陪审员都顺着台阶走到台上,司祭就侧着花白头发的秃头,套上油腻的圣带,然后理理稀疏的头发,向陪审员们转过脸去。
“举起右手,手指这样并拢,”他用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举起每个手指上都有小窝的浮肿的手,手指并拢,象捏住什么东西。“现在大家跟着我念,”他说着就领头宣誓:“凭万能的上帝,当着他神圣的福音书和赋与生命的十字架,我答应并宣誓,在审理本案时……”他说一句,顿一顿。“手这样举好,不要放下,”他对一个放下手来的年轻人说,“在审理本案时……”
留络腮胡子的相貌堂堂的人、上校、商人和另外几个人,都遵照司祭的要求举起右手,并拢手指,而且举得很高很有精神,看上去很高兴,可是其他的人似乎有点勉强,不大乐意这样做。有些人念誓词念得特别响,仿佛有意在挑衅说:“我照念就是了,照念就是了。”有些人只是喃喃地动动嘴巴,落在司祭后面,后来忽然惊觉了,慌忙赶上去。有些人恶狠狠地使劲捏拢手,仿佛怕落掉什么东西。有些人把手指松开又捏拢。个个都觉得别扭,只有小老头司祭满怀信心,自以为在干一件有益的大事。宣誓完毕,庭长请陪审员们选出一名首席陪审员来。陪审员们纷纷起立,挤在一起走进议事室。一到议事室,他们都立刻掏出香烟,吸起烟来。有人提议请那位相貌堂堂的绅士当首席陪审员,大家立刻赞同。他们丢掉或者捻灭烟蒂,回到法庭。当选的首席陪审员向庭长报告谁当选,大家又回到原位,跨过别人的脚,在两排高背椅上坐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毫不耽搁,气氛十分庄严。这种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的仪式使参加者都很满意,更加坚信他们是在参加一项严肃而重大的社会工作。这一点聂赫留朵夫也感觉到了。
等陪审员们一坐好,庭长就向他们说明陪审员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庭长讲话的时候不断改变姿势,一会儿身子支在左臂肘上,一会儿支在右臂肘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搁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会儿弄齐一叠纸,一会儿摩挲裁纸刀,一会儿摸弄着铅笔。
庭长说,陪审员的权利是可以通过庭长审问被告,可以使用铅笔和纸,可以察看物证。他们的责任是审判必须公正,不准弄虚作假。他们的义务是保守会议秘密,不得与外界私通消息,如有违反,将受惩罚。 庭长讲话完毕,就向几个被告转过身去。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他说。
西蒙紧张地跳起来,颊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
“你叫什么名字?”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他粗声粗气地急急说,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答辞。
“你的身分是什么?”
“农民。”
“什么省,什么县人!”
“土拉省,克拉比文县,库比央乡,包尔基村人。”
“多大年纪?”
“三十三岁,生于一千八百……”
“信什么教?”
“我们信*教,东正教。”
“结过婚吗?”
“没有,老爷。”
“做什么工作?”
“在摩尔旅馆当茶房。”
“以前吃过官司吗?”
“从来没有吃过官司,因为我们以前过日子……”
“以前没有吃过官司吗?”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用心听着。那个商人周身散发出酒气,勉强忍住饱嗝,听到一句话,就点一下头表示赞成。
“上帝保佑,从来没有吃过。”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请坐下。叶菲米雅·伊凡诺娃·包奇科娃,”庭长叫下一个被告的名字。
但西蒙仍旧站着,把包奇科娃挡住。
“卡尔津金,请坐下。”
卡尔津金还是站着。
“卡尔津金,坐下!”
但卡尔津金一直站着,直到民事执行吏跑过去,侧着头,不自然地睁大眼睛,不胜感慨地低声说:“坐下吧,坐下吧!”
他才坐下来。
卡尔津金象站起来时一样快地坐下,把身上的长袍裹裹紧,颊上的肌肉又不出声地抖动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庭长不胜疲劳地叹了口气,问第二个被告,眼睛不瞧她,只顾查阅着面前的文件。对于庭长来说,审理案件已是家常便饭,若要加速审讯,他可以把两个案件一次审完。
包奇科娃四十三岁,出身科洛美诺城小市民,也在摩尔旅馆当茶房。以前没有吃过官司,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包奇科娃回答问题非常泼辣,那种口气仿佛在回答每句话时都说:“对,我叫叶菲米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了,我觉得挺有面子,谁也不许嘲笑我。”等庭长一问完,包奇科娃不等人家叫她坐,就立刻自动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好色的庭长特别亲切地问第三个被告,“你得站起来,”他发现玛丝洛娃坐着不动,和颜悦色地说。
玛丝洛娃身姿矫捷地站起来,现出唯命是从的神气,挺起高耸的*,用她那双笑盈盈而略微斜睨的黑眼睛直盯住庭长的脸,什么也没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柳波芙,”她迅速地说。
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上夹鼻眼镜,随着庭长审问,挨个儿瞧着被告。他眼睛没有离开这第三个被告的脸,想:“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叫柳波芙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琢磨着。
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对被告说:“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说。“你登记的不是这个名字。”
被告不作声。
“我问你,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问。
“以前叫卡吉琳娜。”
“这不可能,”聂赫留朵夫嘴里仍这样自言自语,但心里已毫不怀疑,断定她就是那个他一度热恋过,确确实实是热恋过的姑娘,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在情欲冲动下诱奸了她,后来又抛弃了她。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想她,因为想到这事实在太痛苦了,这事使他原形毕露,表明他这个以正派人自居的人不仅一点也不正派,对那个女人的行为简直是十分下流。
对,这个女人就是她。这会儿他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神秘特点。这种特点使每张脸都自成一格,与其他人不同。尽管她的脸苍白和丰满得有点异样,她的特点,与众不同的可爱特点,还是表现在脸上,嘴唇上,表现在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现在她那天真烂漫、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现在脸上和全身流露出来的唯命是从的神态上。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又特别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父名叫什么?”
“我是个私生子,”玛丝洛娃说。
“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该怎么称呼你呢?”
“米哈依洛娃。”
“她会做什么坏事呢?”聂赫留朵夫心里仍在琢磨,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了。
“你姓什么,通常人家叫你什么?”庭长继续问。
“通常用母亲的姓玛丝洛娃。”
“身分呢?”
“小市民。”
“信东正教吗?”
“信东正教。”
“职业呢?你做什么工作?”
玛丝洛娃不作声。
“你做什么工作?”庭长又问。
“在院里,”她说。
“什么院?”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什么院您自己知道,”玛丝洛娃说。她噗哧一笑,接着迅速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又盯住庭长。
她脸上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的话、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怜,弄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庭上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接着,这种寂静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了。有人向他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
“你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审吗?”
“没有,”玛丝洛娃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坐下,”庭长说。
被告就象盛装的贵妇人提起拖地长裙那样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来,一双白净的不大的手拢在囚袍袖子里,眼睛一直盯住庭长。
接着传证人,再把那些用不着的证人带下去,又推定法医,请他出庭。然后*官起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响很清楚,但因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以致发出来的声音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手上,一会儿搁在桌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要打呵欠,都勉强忍住。
几个被告中,卡尔津金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偶尔用一只手指伸到头巾里搔搔头皮。
玛丝洛娃忽而一动不动地望着*官,听他宣读,忽而全身抖动,似乎想进行反驳,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沉重地叹着气,双手换一种姿势,往四下里看了看,又盯住*官。
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夹鼻眼镜,望着玛丝洛娃,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