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问先生——纪念段星灿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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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2-20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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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9-28 14:21
我在门外出粪,光着的脊背上尽是汗水。架子车上装得满满的,得马上拉到地里。
忽然,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孩子,羞怯地站到我的车前,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们交给我,说是高中的校长让送给我的,他们费了许多周折。
我打开,里面装着有我文章的报纸,捎带还有一封信,字是不合任何体例,但也算自成一格了。落款是段星灿。
我不认识他,但这名字却是早就知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从县城开会回来,就说新安县有“三王一段”,数段星灿名声最大。盛夏酷热,日头落山后,街上稍微有了凉劲儿,段星灿出来了,着一背心一短裤,一手拿着折叠小凳和破芭蕉扇,一手拿一根荆条,对着墙上“啪啪啪”三声拍,人群呼啦就围过来了。他唾沫星子横飞:“都说我段星灿反*,你们谁能把毛*语录从头背到尾?我能,我能倒着背,不服气站出来试试。一个烂熟毛选的人会是反*吗?”
激越换来了喝彩,江湖上他的威名,自是赫赫了。当然,这江湖只是新安县这个江湖。
他随信的内容,大概是托高中的老师联系我,说我这样埋没乡间可惜了。他信上给了地址,说可以让我去找他。
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只见到一个矮矮的老头。他给我谈我的文字,更多地谈自己读书的心得,敢言别人所不敢言,语气里有点老学人的风骨。其时的报纸已经对他作了宣传,说他位置曾经极高极高,后来下放到极低极低。我对这样的说辞不感兴趣。上世纪初出生,稍微有点文化的人,在那样的年代,只要离开家乡进入*队伍,一般都有点传奇色彩的。至于年轻气盛,拍案惊奇,据理力争,不服权威,我认为这是一个做学问人的必备,可称最基本的品格。我没有细寻他的起落,只是征求了"倒背毛选"。他笑了,说自己哪有这本事,传言都是逢一说十,添油加醋。他还算清醒,认识自己,我觉得这点很难得。
我执弟子礼,我们后来的交往里。不久,我到了北京。那一段,他三天写两封信给我,对我这贸然进京的小伙好言鼓励,也给冷静言语让我清醒。他说沈从文初到京华,也几乎不能糊口,你程远河平平常常一个,不能对工作挑肥拣瘦,无论什么情况下,吃饭总是第一位的。他那时的信中已经很在意地剖析名不副实的大作家,说社会的庸俗和一些阶层的堕落。我白天工作,晚上给他回信。那个冰块厚厚的冬天,他给我的信是北京最急需的温暖。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因母亲有病回乡并没告诉他,北京的朋友把他给我的积压的信聚成厚厚的一沓,寄到我那时的篱笆小院。感激里,却没有更多的当面交谈。
再见已是十年后,十四年前的教师节,我买了几朵花,让我七岁的女儿举着,去看望先生。他很是热切,摸着小女孩的头,眼里慈悲萦怀难以掩饰。又三年后,又见面,我没想到我发的文章他每篇都仔细读了,几乎都记下来了,而他已是八十三岁的老者了。他指出我文章的不足,问我原稿就是那样,还是编辑的修改。我回答着,我们争论着,也感慨着。他好像不想让你反驳他的观点,但我忍不住,总想和他争论一番。他再引经据典地说服我。多数情况是,我不想惹得老先生太多的口舌,嘴上说服气了,心里还是没有服气,不知他觉察到没?
当时,他的《风雨萍踪》已经出版,他认真地给我题字赠书,内容和邓世太老兄的一样。他鼓励我出书,说文章或文字也是小生命,我们没权利任由他们的生灭。他又当面批评我的锋芒,说剑走偏锋能出奇制胜,但海纳百川才能气象万千,没有雍容哪来气度?我嘴上认可了,心里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
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腿疾严重,几乎不能下楼。耳背严重,几乎需要儿女的翻译。电话过去,基本都被挡了。起初我有点愤愤,后来理解了,对于垂垂老者,不打扰或不打搅才是真的关心或尊重。后来,有些组织对他的采访,让他的出镜,我有点不解。
今早,看见报春兄的留言,看见世太兄的纪念,才知先生已于三月十八日魂归道山。九十五岁高龄,当没有太大的遗憾。一生坎坷,苦难如刀,其实不必过分念叨,最底层的百姓经受的苦难,不会比知识分子少一点,难道因为自己会了文字,就只会喊冤哭疼吗?命运是时代的缩影,看透后都应该云淡风轻。
《风雨萍踪》的价值,主要是资料或教学心得,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教学上的意义。上卷前几篇小文,写得实在是好,分明有五四新文学之风。我在编《河洛散文百家》时,玉克兄在编《河洛散文选》时,都着意收入了几篇。其后多是自我心路历程,几乎是老干部回忆录的样子了。下卷的唐诗聚句,极有匠心,很显功力。那忆儿诗十二首,用情至深,是超越了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和袁枚的《祭妹文》的,读者不会不落泪。
老先生和我谈话的时候,说到时代的流转,也发浩叹。就在我们几个发文比较多的那几年,他也曾手书投稿,却没得编辑的半点回音。他不让我说出来,现在我觉得有必要公布,老先生该浇一下胸中块垒了。记得二十年前晚报曾给他开专栏“旧时月色”,没登几篇,不了了之,我本来想打电话到报社问问,后来作罢了。
段先生性格带来名气,文字倒在其次。他有名士风范,也有志士热血,更有豪士见识,但始终,他是民间的,草根的,他的性格一定讨许多人不感冒的。他没有加入什么学会,也不是什么客座教授,他自我的成分比别人多了些。但到老年,他对逢年过节登门慰问的校长、*感激不尽,已是平和的草*识,不复年轻时的节烈气概了。
他关怀的文字爱好者一定不少。到晚年,我想他也许深深感到寂寞和悲哀吧,百年风云已是白云苍狗,揽镜自照已是耄耋衰翁。偶有谁的忆起,登门拜访,他会想人们究竟没有忘记他,已是很大的安慰,他甚至会感激对方心里有他的名字呢!
我不赞成有人给他的封号“一座名城的文化良心”,也不喜欢有人见他必拜的所谓谦谦胸襟。他名气没出河洛,文字更只在河洛流传,他的文章注定进不了文学史的,外面的读者对“段星灿”这三个字的组合也一定陌生得很。这是最真实的现实。
先生走了,希望不必要有太多的溢词,他已经早不需要。他身上有老知识分子的标记。他的去世,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标志着一代学人精神的消失。他文字有些如清风吹进人心,他杂文的成就不敌散文。他思考多有主见,他立论能鞭辟入里,在底层的写作者里算是个奇人,却不是高人。
他会在河洛的作者里再被提及几十年,写河洛文学总结时应该提到他。他和公刘、流沙河等大名人有交集,可那些人离开洛阳后不一定念及过他。
华实、赵跟喜、宋继敏、冷慰怀、孙建邦、邓世太等去送了段先生最后一程。旷达洒脱的先生也许已开始在那边雄论滔滔、指天画地了,我们哪里还需要什么悲伤?
我不敢说我和段星灿先生有怎样的缘分。如一定要说,就是他十几岁教书的小村梭罗沟,与我的申洼村举步可趋。这村名总让我想起《瓦尔登湖》的作者,奇怪的是这村子也有大的竹园和水库,一碧汪汪。老村人居沟底,都是坐井观天。新村人到高处,驱车任意远近。坡上多松柏,我敢断定那时的小段老师一定在松下徘徊过,虽然日本的飞机在头顶盘旋。
我只能以这点文字来记念他。他生前在山野常怀庙堂,自不怕身后事的寂寞。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