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悼亡诗》|那堪声入断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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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0-15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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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2 00:25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西晋∙潘岳∙《悼亡诗三首》其一
以“悼亡”为题的文字,顾名思义,本来是活着的人为了纪念离世的人而写的,纪念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人。可是自从潘岳写出了这一组《悼亡诗》,后来凡说到“悼亡诗”,就成了专门纪念亡妻的诗歌。
潘岳,真是个奇人。这个生活在晋惠帝时代的“富二代”加“*”,自幼天纵聪明,人称神童,二十多岁已名满天下,以词彩华丽,对偶工整的诗赋而成为当时中原士族文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潘岳有一篇《秋兴赋》,文章一开头就说“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西晋十四年,他32岁,发现鬓角有了白发,感慨之余,写成了这篇赋。后来白居易诗里有“萧条秋兴苦,渐近二毛年”,就是由此而来,诗词曲赋里常见到“潘鬓”这个词,指自己有了白头发,也是由此而来。生为才子而处于乱世,潘岳的人生并不得意。他50岁那年写过一篇《闲居赋》,回顾自己半生宦海沉浮,感慨仕途险恶,表达了想要归隐田园的愿望。这是中国文学里归隐题材很早的作品之一,也是我们今天的常用词“赋闲”的出处。这篇赋正文前面有很长的序言,记录他写这篇赋的缘起,最后一段说,我躬耕田园,一年四季也不愁吃穿,孝敬双亲,友善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这才是像我这么笨拙的人的安身立命之道啊。这一段话,便是我们中国园林之母,苏州的“拙政园”名字的出处。
潘岳不仅才华过人,相貌也过人,坐着车出去转一圈儿惹得满大街的女人都把花果丢给他。汉语里四字组合的两拍双声是最原始的一种稳定结构,为了要把他和宋玉或曹子建并列相对,后世把他的字“潘安仁”省略成“潘安”,千年以降,中国人或许没读过“潘岳”的作品,但要找到一个不知道“潘安”之玉树临风的人恐怕不容易。潘岳还有一个小名“檀郎”或“檀奴”,后来也成为全体帅哥的代称以及女性对自己爱人的昵称。唐代温庭筠有“一自檀郎逐便风,门前春水年年绿”的忧郁,《金瓶梅》里有“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的香艳,还有李后主的“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娇俏……这些“檀郎”们的前辈都是潘岳。
这样的一个人,具备了招蜂惹蝶的全部必要条件,根据我们寻常生活逻辑的惯性思维,应当是花心的几率大,专一的可能性小。可千古第一帅哥潘岳,偏偏就是千古第一痴情人。潘岳的妻子杨氏,是西晋书法家戴侯杨肇的女儿,他们夫妻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感情很好。杨氏亡故之后,潘岳写过很多哀悼的文字,包括《哀永逝文》、《悼亡赋》和《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开头交代居丧期满,一个冬春寒暑过去了。光阴的荏苒,季节的流易,时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样,从人心上缓慢地、来回地切过去,没有带走哀痛,只留下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斯人已逝,小小一抔黄土将他和她永远隔绝。可即便是见不到了,也还是想着要留下来,守着这一抔黄土,便是离她近一点儿。——然而离得再近又能怎么样呢,这一抔黄土的间阻坚韧强悍,根本无从跨越。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留下没有理由,还是只好走。
临行之前,再一次环顾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望庐思其人”,多少回忆都历历在目。在罗帐、屏风之间找不到她的形影,只有她留下的字迹还在那里。杨氏的父亲是西晋大书法家,她本*概也写得一手好字。那些字都还挂在墙上,松墨的余香都还没有散去,让潘岳一下子又恍惚起来,觉得她还在,忍不住要去找,找不到了才又一次想起她已经不在的事实。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潘岳在这一联里将那几个竖心旁的字一溜排开,音韵凄切,视觉上的效果也是触目惊心的。身边亲人好友离世的悲伤,绝不仅仅是惊闻噩耗或者事情发生的当时那几天里的伤心难过。而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每一次想起这个人来的时候,心头又黯然一回,又凄恻一回,感觉自己被无情的现实又剥削一回愚弄一回,然后才在重复再重复的酸楚之中,无奈地逐渐逐渐认清那个残忍却千真万确的事实——那个人真的是不在人世了!真的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既然是天生的成双成对,如“翰林鸟”的比翼齐飞,如“比目鱼”的并行同游,为什么又落得“一朝只”、“中路析”?这一联是质问,更是控诉。彻底失去那个人的孤独与凄凉里不仅有太多无奈,还有对无法抗拒的命运的愤怒,更有根本无法了断的思念。寒暑流易,失去了女主人的屋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春风还是依旧穿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了,细雨顺着屋檐滴落,也不道愁人不喜听。一丝丝风,一滴滴水,本来是再自然不过的寻常事,只因为恨难消,愁难解,才会觉得周遭一切都和自己作对,都不过是惹人恨更切,愁更深而已。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醒时梦里无时不刻都不能忘,悲苦忧伤一天天堆积,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到这个地步,也希望这样深重的悲痛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吧,“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庄缶,即庄子的缶,说的是庄子丧妻之时,惠子去吊丧,见庄子正“箕踞鼓盆而歌”的典故。在庄子看来,一个人的生命从气聚形变而来,到气绝命断而亡,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循环过程,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逝者从来处来,往来处去,已经安息在天地之间,生者不必哭哭啼啼。
然而庄子理性的冷静超脱,并不属于多情善感的潘岳,他始终无法从悲哀自我解脱。《悼亡诗》后面的两首也是一样的篇幅,他反反复复地诉说失去杨氏的孤独,思念她的痛苦:“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他用词藻考究,对仗工整的诗句,描述真实的场景细节,抒发真实的感情,写得绵绵密密。
后世评家因此在肯定这一组诗歌感情深挚,“淋漓倾注”的同时,又嫌潘岳太絮叨,“笔端繁冗,不能裁节”,缺乏“含蕴不尽之妙”,截断了让读者回味的余地。未免苛刻了。心头之苦之痛既不能稍减,形诸于笔端之后,文字如何“裁节”?!在那个蓄奴养妾成风的时代,潘岳后来也一直没有再娶,足见杨氏之丧留给他巨大的心理创伤。他再有才再有名,也是血肉之躯,并非钢铁炼成。一个大男人的私人感情再强烈再深刻,又不能四处倾诉,甚至不能外露,若在笔端也不能与自己推心置腹,坦诚相见,岂不是只能郁结五内,形成内伤?
女人们都说帅哥都轻佻,才子多薄幸,其实未必尽然。男人们对感情的体认,即便没有女人们细腻,也同样丰富;他们对感情的依赖,即使没有女人们显著,也同样强烈。性别的差异、才智的高下、外貌的美丑,都并不直接导致世间凡人内心基本需求的本质差别。痴情与否,其实最后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也不是这段感情里两个人的主观意志,而是这份感情的质量足够厚重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