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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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0-22 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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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4-11-24 04:27
在乡下遇到邻里乡亲,不知道如何打招呼,一句“您吃了吗?”便能瞬间化解尴尬。如果觉得还没热乎儿够,就再来一句:“吃的啥?”
其实,以前我并不太理解,为什么见面第一句就问人家吃了吗、吃的啥。吃饭本是件私人的事,人家吃没吃、吃的啥,与你何干?但见大家都这么说,别人也这么问你,也就习惯性地用起来。
后来,对国史农史的认识深了一层,才逐渐体悟到“吃了吗”背后是数千年来中国人对饥荒挥之不去的焦灼与恐惧,以致于能吃上饭,就觉得赚到了,吃上一顿,就赚了一顿。有时能吃上一顿好的,就更觉得赚大了。看来,歇斯底里的“干饭魂”一直潜藏在中国人的基因里。
我小的时候,二十多年前,1990年代末,尽管乡亲们基本实现了温饱,但食物还并不像现在这样丰盈,平日里所食用的也谈不上“好饭”,所以大家对年的期盼,也更为热烈、更为真挚。除了那分团圆热闹、安逸休憩外,最大的期盼便属年宴带来的舌尖上的享受。
(一)
年宴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宴席。为了筹备年宴,通常从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起,就要开始筹备年宴的食材了,其中最主要的是肉类,而肉中又以猪肉为最。(猪肉占中国人肉类消费的60%,古来有“猪粮安天下”之说。)
筹备猪肉,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去集市上买,俗称“砍肉”。一个三口之家,过年前后这二十来天,怎么也得砍上小一百斤猪肉。砍肉相对省事儿,掏钱就行,不过也要货比三家,挑到好吃不贵的肉,费腿功也费眼力。另一种就是自家屠宰。那时,村里十之*都养猪,不过是散养,不多,少则三四头,多则*头。如果手头缺砍肉的钱,或者嫌外面买的不安全,就从自家猪圈赶出一头宰掉。
宰猪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往往需要四五个老爷们通力合作。先是用铁钩勾住猪嘴,再用棍子绊猪腿,把几百斤的肥猪撂倒。一人扯住猪头,两三人按住腰身及后臀,再有一人用腿顶住猪腹,瞅准时机,冲着雪白的猪脖子来上一刀。
此前一直嗷嗷乱叫、啼声震天的猪,瞬间苶了,鲜血从脖子上的刀口处倾泻下来,滴落在事先备好的盆子里。三五分钟后,血止了,盆子里的血也已没至盆面。女主人便将其收好,放到高处晾起来,血凝固后,用来做猪血豆腐。
杀猪不到一刻钟,打理猪身——猪下水、猪皮、猪蹄、猪尾巴、猪头肉等,却要花上整整一天,工程尤为繁琐,包括开膛、褪毛、去皮、切分等,不再一一赘述。
一头猪少说两三百斤,一家一户吃不完。这倒不怕,邻里乡亲一听说谁家宰猪,早早过来预定。一会儿张家说:给我留二十斤里脊;一会儿李家道:给我留十斤下水;一会儿王家又来:猪头肉没人要吧?我家包圆儿了。主人家留好自家所需,倒也乐意分享——既顺了人情,也能卖点钱。
猪肉备好了,还要准备一些牛肉、羊肉、鸡肉、鱼肉等。这些相对量少,基本随时都能买到。我们那边吃鱼,常见的有鲫鱼、鲢鱼、带鱼、草鱼、胖头鱼(鳙鱼)、罗非鱼、燕鱼(鲅鱼),偶尔也有做鲶鱼的。
准备肉类之时,蔬菜等其他菜品也在同步筹备中。除了市面上能买到的外,有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需要提前制作。比如,炸干菜、腌酸菜、汆丸子、冻豆腐等,这些都是年宴中必备的菜肴。虽然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食材,但不吃上两口,就感觉缺了点年味儿。
(二)
这里说的年宴,不单指除夕晚上的年夜饭,还包括过年期间(初一到十五)所吃到的所有丰盛的宴席。
因为年夜饭主要是家人内部吃,倒也不那么讲究,五六个菜,把过年的气氛烘托出来就好。真正体现水平、展现实力的,还是春节期间的待客饭。待客,我们俗称“dai qie”。把客叫“qie”,应是东北一带的方言。举例如:“天天不着家,家里来qie了,都不知道。”你可以想象说这话的是一个日常数落老公的东北大婶。
往日里,各家各户在各自的轨道上过日子。亲戚朋友们,住的近的,走动多一些;住的远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而春节,是难得的互相走动、联络情感的时机。过年期间,只要是关系好的、有来往的亲戚,都要请到家里来吃一顿饭,同时也要到对方家里吃上一顿。一来一回,满满的仪式感,吃过了这待客饭,才叫过了年。
待客,分为待远亲和待近邻。待远亲一般挑在中午,待近邻则选择晚上。远亲中午吃过饭,下午就走了,有足够的返程时间。近邻住在跟前儿,晚上吃到多晚也没关系,没几步就到家了。有时,待客饭还叠加了寿宴的意味,从选日子上可以看出来。比如,庆祝七十三的,一般定在初三待客。庆祝六十六的,一般在初六;庆祝八十的,则在初十。
轮到谁家待客时,提前四五个小时就开始忙活,洗菜择菜、热锅炖肉、打扫卫生、置备瓜果,一样不落。临近中午,客人们陆续到了。男主人在正屋陪着,女主人便开始烹饪。一般至少要做两桌子菜,一桌摆在地下,男宾围坐;一桌摆在炕上,女宾及儿童围坐。两大桌子菜,一人忙不过来,通常要叫上邻居或妯娌过来搭把手。今天你来我家帮忙,明天我去你家协助。
主人家除了男主人要陪客(qie),与客人一同开席外,其他人都要等客人吃完再吃。客人吃饭的时候,主人家的孩子就负责端端菜。如果人手够的话,就去别处玩。等到客人吃得差不多了,再回来。
老家虽地处河北,但与东北一个山海关之隔,饮食习惯和餐饮风格更近东北。待客的饭菜,整体也是东北菜系,酸菜炖粉条、熘肝尖儿、油炸干菜、水煮肉片、西红柿炖大肠、墨斗鱼炒韭菜,等等。都是同一个地方的,各家各户做的菜大同小异,不过即便是同一道菜,不同人家的手艺不同,做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大舅妈做的白菜卷堪称一绝。吃过很多家的白菜卷,唯独对大舅妈做的记忆尤深。几年前,大舅妈病故,好在长年帮厨的表嫂传承了她的好手艺。
(三)
小时候,家里亲戚多。父亲这边有大姑二姑老叔,母亲这边有大舅二舅大姨。那时候爷爷奶奶还没有过世,隔代的姑奶、舅奶、姨奶、舅爷等也要走到。此外,同村处的不错的邻里也相互邀请。这待客饭,最多的时候,我从初二一直吃到初十。有时,一天不止一顿。常常是中午在这家吃了,晚上又被那家邀请去。当然,人家邀请的主要是男主人——父亲,我们孩子是顺带过去的。
过年天数有限,而请客者众,难免会撞日子。记得2002年马年春节的一天,孟家沟的舅姥爷过寿,父亲要去。赵庄子的二舅待客,母亲要去。这些都是提前两三天就定好的。可是这天一早,同村的干姥爷发来邀请,中午要派个人去他家。母亲小时候体弱多病,姥姥姥爷就在本村给她认了个干爸,说是可以壮阔一下运势,于是便有了这门亲戚。姐姐不喜走亲,母亲便对我说:你代表咱家去吧。
以前都是作为家长的跟班,还是头一次一个人去别人家吃席。那时候正读小学六年级,个头比支起来的桌子高不了多少。刚到干姥爷家有点局促,除了他们一家人外,其他来来往往的人基本都不认识。
等到开席,干姥爷帮我安排好座位,就去别处忙了。我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闷头吃起来。清楚地记得当时电视机播放的是央视春晚的节目重播。饭吃到*,节目也播到*。赵本山、范伟、高秀敏铁三角推着一个轮椅出场了。尽管除夕当晚已经看过了,但播到这个节目时,不少人还是停下了碗筷,中断了谈话,把头扭向电视机。“树上七(骑)个猴,地上一个猴,一共几个猴。”
看到赵本山把范伟忽悠地抓耳挠腮,在座的食客发出阵阵大笑。
节目演毕,还有人意犹未尽,谈论起今年的《卖车》和去年的《卖拐》哪个好看。一人起头,很多人加入讨论,渐渐分出两派。一派认为《卖拐》具有开创意义,一派认为《卖车》更胜一筹。讨论无果,最后不知谁说了句“不知道赵本山明年卖啥?”没人回应,这个话题就结束了。
写这篇文章时,脑海里这段记忆不知不觉被激活了。不禁感叹,那时候过年真是热闹,年宴丰盛,年味浓郁,人人快活。
(四)
晚近这些年,随着老一辈亲戚的逐渐去世、部分亲朋的家道变故以及乡邻生活重心的城镇转向,乡村年宴的频次渐少,人情渐淡,就像春晚的小品突然不好看了一样,它的“味道”和乐趣也聊胜于无。但受之于传统和惯性的驱动,乡民们还是年复一年地操办着。
不过,去年春节席卷全国的新冠肺炎疫情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变量,打乱了年宴的节奏。村里实施封村*,不提倡拜年走亲。很多人家取消了待客宴。母亲也说:不待客也挺好,省事了。
我是知道,父亲母亲自从和爷爷奶奶分家单过以来,每年春节,都要为待客的事情操劳,二十余年不曾中断,确实辛苦。其实,早在几年前,就有乡民过年不待客、不走亲,不请别人到家吃饭,也不去别人家吃饭,图了个清闲自在。疫情一来,为很多人家中断待客传统提供了一个契机。
时代在变化,年宴的传统也在不断变化。乐见这一变化之时,却也深深地怀念着记忆里的那份热闹和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