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陈春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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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9-23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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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04 05:43
[1]1966年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硬币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跌进黑色的涛声里。博尔赫斯后来为它写了首诗,诗中说,他丢硬币这一举动,在这星球的历史中添加了两条平行的、连续的系列:他的命运及硬币的命运。此后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将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
[2]当幻想足够*真,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
[3]想象这回事,就像顺水推舟,难的只是把舟从岸上拖进水里,然后直消一推,想象就会自行发展。
[4]我翻开书来看,结果又对着课本前页十来个编者姓名发了半小时的呆,从名字揣测这些人的性格、相貌和生平。我脑中伸出万千藤蔓,每一条藤蔓又伸出无数分叉,漫天枝叶在教室中无声地蔓延,直到把所有人都淹没。
[5]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1]多少年没睡过那样的好觉了。像往一个深潭里悠悠下沉,有时开眼看看水面动荡的光影,又闭上。
[2]银河从天顶流过,像一道淡淡的流云,风吹不散。
[3]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患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
[4]因为位置好,钟声经群山回荡,远远地送将出去,惊散一些林梢白鹭,像吹起一阵雪片,旋了几圈,复又落下。
[5]法堂和藏经楼之间,又是一片荒庭,石砖缝里,野草像水一样溅出来,四下流淌。
[6]日暮时枝叶望如浓墨,凭空堆积,枝叶间鸣声上下,却不见飞禽的踪影,又热闹又荒凉的样子。因为高,阴雨天常有几缕流云横曳而过,一派云树森森的气象。
[7]老方丈的一句话,一个老人低哑的声音。飘飘忽忽,落到实处,就成了灿若云锦的花朵,实在*神迹。芍药环寺而种,遍地绮罗,烂漫不可方物。
[8]芍药花只剩寥寥几丛,红灼灼的,像几簇余焰,每年春末,在墙角寂然地烧几个夜晚,又寂然地熄灭了。
[9]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明风从那里刮过来。坐了几个黄昏,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
[10]午风中林叶轻摇,群山如在梦寐中,杜鹃懒懒地叫。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将来的回忆中。
[1]这时,我却像从一家重金属摇滚乐肆虐的酒吧里逃出来,在后巷里呕吐之后,听到了天边清远的笛声。
[2]此时和他一聊,真是痛快极了。那些沉埋在我脑海深处的观点,像残破的瓷片,被他灵巧地拾捡起来,合拢成一只*的碗。我正听得入迷,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3]我试图立足于有限的时间里,来用文字笼络住无穷的空间。
[4]写作诚然能带来最澎湃的快乐,但他人的认同能让这份快乐变得明确,从滔天的浪涛变成可以珍藏的珠玉。
[5]我尽力写一些还过得去的东西,得一点肯定,再踏实的写下去。那种欢乐虽然细碎,毕竟是细碎的珠玉。
[6]我试图回忆那些诗句,脑中空空荡荡,像从群仙的会饮中骤然离席,再也想不起琼浆的滋味和霓裳的色彩。
[7]我领受过伟大作品的伟大,便无法再满足于这种残次品。饕餮过诸神的盛宴,从此人间脍炙都索然无味。
[8]我知道现在敲下的每一个字都粗砺不堪,这种折磨细小而绵长,像鞋中永远倒不出的沙粒。
[1]这座县城是灰色的,周围是暗绿的群山。一道深灰从暗绿中盘旋而出,那是公路。路经几个村落,村落是土*和黑色的堆叠。一晃而过。然后是绵绵不绝的暗绿,间杂着几枯黄和赤红。一小点白色,缀在山腰上,那就是我的修剪站。云彩管理局下属有很多个修剪站,遍布在城市的四方。
[2]山居生活我倒不觉得枯寂。捧一杯水,什么都不做,尽日对着门前黄叶飘落,我觉得很安适。黎明时,躺在床上,能听见青苔滋长的声音,像黑暗中的潮水。
[3]《海洋古生物学》我看了半年。在深山里研究海中久已灭绝的巨大生物,有一种甜美的荒诞感。我并非想成为学者,只想找一处深渊供我沉溺。一些知识在脑海中沉积成珊瑚,一些则如遮天蔽日的鱼群,疏密不定,轰然而散。
[4]对联中每个字词都来自一行不朽的诗句,无数诗篇的碎片将在对联中隐秘地闪烁,像湖底的群星。
[1]万忧国人生性多忧虑,容貌特异,矮若侏儒,无论老幼,全身皮肤都是皱巴巴的。这位商人喝了老春酒,顿时大哭起来,众人不明所以,看他哭了大半日,像拧干了水一样,身体渐渐舒展开,皮肤平整起来,人也伸展成常人高矮,成了一个体面的富家翁模样。问他感受如何,他想了一会说,明明让人发愁的事全都还在,却觉得没什么好愁的了。心上像脏桌子被抹布抹了一遍似的,干干爽爽。他生平第一次哼起歌来,蹦跳着扬长而去。
[2]有关他的记忆全都陷入一片苍茫,像山脉在某处被云雾截断。
[1]降落在桃止山前已是日落时分,桃红色的岩壁被残照染成铁锈色。衰草当风,一派荒凉。
[2]身铁灰色的军装和她的姿容产生一种不协调的美感,像花枝插在废墟上。
[3]银杏叶子淡淡的香气,和周身微一动弹时发出的松脆声响,让人觉得自己边像正睡在一本旧书里,像一张被遗忘的书签,谁也找不着我。
[4]又走了半小时,林子渐行渐密,月光已细若银弦,在林间斜斜插落,四下森冷起来。一只鸟咕咕地叫着,忽远忽近。不时有落叶飘坠,影子穿过月光时,微微一闪。我们像在落叶的河流里涉水而前,脚下簌簌地响。眼见这片银杏林盘踞的山岭绵延无际。
[5]我们已经到了树林最深处,四周的银杏树干异常高大,仿佛一直延伸到鎏金的天空里去了。只有月光所及处,还有些叶子闪亮着,此外整座森林黑沉沉的,像金漆剥落的殿宇。
[6]有人相信这是《红楼梦》复兴的前奏,像几丝翠意从森林的灰烬里招摇而出;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宏大乐声消歇后的回响,因为此类事件后来渐渐不再发生。
[7]在我们的时代,人们普遍认同宇宙是漫无目的的时间和空间的总和,并对此安之若素;红学会的人不这么认为。亚里士多德相信宇宙的运行中存在一个“隐德来希”,是一切事物追求的终极目的,也是最原始的动力;拉普拉斯认为宇宙大爆炸时产生了第一批时间变量,第一批变量决定了第二批,第二批决定了第三批··……因此宇宙间的一切在大爆炸的一刹那就已经确定了。
[8]《红楼梦》的结构是空、色、空。大荒山无稽崖是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是空,大观园内的种种则是色相的集合。毫无疑问,宇宙是以《红楼梦》为模型而建造的,有着同样对称的格局:宇宙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一无所有;中间则是《红楼梦》,一切色相的顶峰。对称的结构意味着《红楼梦》的消失是必然的。“白茫茫大地”不仅预言了繁华的散尽,也暗喻文字的消失。《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因为盛宴必散,他说。
[9]就像世间不再有湖面,我这一小片积水就收容了月亮。
[1]耽园其实没什么看头。亭榭空无一人,回廊幽暗,石板潮润润的。柳树的枯枝森然不动。
[2]檐上窝着一团猫,见人来只懒懒地一瞥,神情厌世。再看它时已倏然不见。
[3]耽园的耽是耽搁的耽,或耽溺的耽,透出一种自得的颓废。园中景物确实弥漫着这样的气味。如今这里像是*十年代的一块残片,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万物在围墙外滔滔而逝。
[4]柏树是墨绿色的墙,枝叶间有风,蔼蔼地摇漾。上方的一块天是柔和的灰色,阴云平稳地挪移。远处的鸟声很轻,叫得也缓慢,像在现实中叫,而我在梦中听见。
[5]一株柏树,姿态飘逸,枝叶远看如一蓬青烟;另一株像扭曲的、凝固的火舌。木芙蓉开得好,嫣然娴静,我停下来看了一会。
[6]耽园里静得就像个古寺,连钟磬声也没有。空气凉凉的,风吹着枯枝,枯枝映在天上如同裂纹,天色暗下来。
[7]我们带着考古的目光打量那些旧楼、大院和树木,像一队残兵,蛰伏在深巷或高坡上,都有兵马俑一样的颜色。
[8]我不再把这段爱情想象得足以牵系到广大的星空,只是冷静地觉察到了它的疆界,尽量缓步向前而已。
[9]忽然窗外一阵怪响,扑拉拉飞进来一只黑乎乎的大鸟,尖嘴长爪,像一团漆黑的噩梦,简直刚从希区柯克的片里飞来。
[10]我不时还会梦到那片连绵的屋顶,有时也望见那个湖。它曾是虚假的事实,后来是神秘的回忆,最后是伤感的慰藉。如今也成了我的回忆。它在梦中是不可抵达的背景,是天边一线橘红色的闪光。
[11]一些情节闪过我的意识,像雨夜一束灯光里掠过的雨丝,没有着落。我感到一种近乎抽象的哀伤;哀伤没有想象中的持久。我有点惭愧;惭愧也转瞬而逝。
[1]方才的两声巨响将它推向天空深处,群山骤然缩小成暗绿的波纹。
[2]这时天已擦黑,林中的浮烟渐渐深浓,先是衬出树身漆黑的轮廓,随后将其抹去。几声冷冷的鸟啼,像从地下升起。早春的枯枝。肥厚的青苔。淤泥。野兽的足迹。
[3]过了许久,天似乎快亮了,父亲将坛子放上火焰,火舌从四周围拢,托起那坛子。漫天夜色像黑色的细沙一样被吸进坛口,天光越来越亮,坛子里渐渐盛满浓黑黏稠的液体,表面泛着幽蓝光泽,坛底有细小的银尘旋动,他知道那是群星的渣滓。天彻底亮了。
[4]对他来说,从此梦是漫长的煎熬和守候,清醒是休憩。
[5]峡谷今天云气腾腾,几乎可称作云海。念珠在白茫茫天地间徐徐拨动着,我们端坐在其中一颗。
[6]一位学者说,大地是无穷无尽的,陛下,它将处于永恒的坠落中。另一位却说,古代诗人吟唱过,大地是华美的毯子,神和历代帝王在这一面用金线织就了花纹;另一面却有另外的图案,人只能在梦中窥见。大地是厂阔的书页,神和历代英雄在这一面写下史诗;另一面有另外的诗行,人只能在梦中听闻。
[1]1957年秋夜的细雨(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过的细雨)飘洒在我想象中的列宁格勒上空,雨丝随风横斜,潇潇而下,将那些灰色楼群的外墙泅成深灰,模糊了许多透着暖*灯光的窗口,接着洒向街道,在一柄虚构的伞上化作绵绵不绝的淅沥声。
[2]这是西郊一条僻静的老街,夜里行人寥落。街面用石砖错落砌成,湿润后显得黑而滑腻,像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甲。
[3]十九号公寓是一栋五层的混凝土建筑,临街的窗口这时半数还亮着,概无例外地拉着窗帘,每一团暧昧的灯光都像在密谋着什么。
[4]十一点一刻,雨大了些;期待中的乐声终于出现了。它从五楼东侧鬼鬼祟祟地飘出,细长的一缕,曲调诡异又轻浮,像在撩拨窗外的雨丝。
[5]他闭上眼,让那道旋律在虚空中流淌。过了一会,他触摸到一些颤动着清光的微粒。那质感极其熟悉。但作曲者的身份在他记忆的迷宫里不停地逃逸。他在黑暗中追逐着,却一无所获。
[6]细小的齿轮像星体一样完美地运转着,将时间研磨成均等的颗粒。晶体般洁净的滴答声凭空堆积着,闪烁着无与伦比的秩序美。他喜欢这种透明、安全的声音,喜欢看着自己修好的各式各样的钟表摆满一桌面,然后在满屋子繁密的滴答声中进入无梦的睡眠。
[7]这些天来,他思绪很乱,工作效率一反常态的低。那一段随口吹出的旋律,像一小汪春水,在他心底摇漾着;捧不住,也截不断。一些旧事像杯底的沉渣,因那旋律的翻搅而浮动起来。他像是无意中念出了禁忌的咒语,结果召来了往日的幽灵。
[8]这是库兹明自己摸索出的诀窍:要了解一个机构,没有比审问退休人员更好的法子了。他们像飘坠在旁的枯叶,脆弱无用,却藏着整座森林的秘密。
[9]一般人因音乐产生的幻象是一团朦胧的色彩,飘忽不定的线条,古廖夫能把它们凝聚成具体的事物,描述出来,几乎十中*,简直像占卜术或特异功能。他似乎能沿着曲谱追溯到作曲者创作时的心中所想,乃至潜意识里掠过的景象,就像品酒师一沾杯沿,就能说出葡萄生长时的阳光雨露;或者如古生物学家,从一小截指爪化石中还原出巨兽的身影。
[10]这人各种体裁都写,风格变化多端,起初走的是强力集团的路子,模仿穆索尔斯基的浓艳色彩;后来又遁入*的殿堂和勃拉姆斯的迷雾;在几首小品中他几乎完美拓印了门德尔松的闲静和舒伯特的清朗;有一阵子他比萨蒂还要萨蒂。
[11]回忆从声音的缝隙中渗入,渐渐将他淹没了。
[11]想起那些树影,总是温和地覆盖着庭院。
[12]这时霞光未泯,深红色的天空显得哀艳。草树,岩石,泥沼,泥沼中的汩汩流水,远处几座零落的房屋,被他们惊起的一群鸟,还有鸟的聒噪声,白天时迥然有别的万物,此刻都被黑暗熔铸成同一件事物了,巨大而阴森,消泯了各自的边界。
[13]古廖夫脑中的轰鸣渐渐止歇。忽而哗的一响,如同一张对折的地图被倏然展开,他望见了记忆的另一半疆域。
[14]如今他跌坐在岁月的尽头,沮丧地认识到,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称为不幸,因为整个的一生都用在了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不幸,没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忧虑,在克制,在沉默中庆幸,屈从于恐惧,隐藏着厌恶,躲进毫无意义的劳累中,期盼着不可言说的一切会过去,然后在忍受中习惯……
[15]他想打断演奏,提醒他们这样的音乐是危险的。然而在银白的灯光下,他看见一张张快活、骄傲、没有丝毫恐惧的面容,他们的神情里浮动着一种耀眼的幸福。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感到羞愧在体内噬咬着、烧灼着他的一部分。
[16]这时他听见一阵呜鸣声,自石室外传来。那声调低沉、幽邃,像是外部的黑暗自身发出的鸣啸。
[17]两把小提琴忙忙地织出典雅而欢欣的旋律,琴弦上像散发出馥郁的香气;中提琴声蜿蜒着,像晨雾中的河流一样朦胧而鲜活;单簧管中升起了朝霞般的乐句,古廖夫看到桃红色的光辉像瀑流似的从花苞的顶端倾泻而下……
[18]单簧管缓缓奏出一段静穆的和弦,反复几次,节制而宏大,同弦乐组的弱奏相交融,在星空下勾画出一种深渊般的寥廓、一种以世纪丈量的孤寂。
[19]公寓的小床上,古廖夫的身体蜷曲着。他感到灵魂中激起一圈圈波纹,应和着乐声,旋动成涡流,不知要往哪倾泻;每个细胞都盛满了虚幻的音乐,体内仿佛有众鸟啁鸣,纷纷鼓动着光的羽翼,像要四散飞去了……
[20]库兹明环顾屋内,注意到那张小床前,地板上方几俄寸的地方,悬浮着许多小黑点,曳着细尾,蝌蚪似的,在空中游转;他以为自己眼花,走上前去,凝目再看时,那些黑点已经像盘旋的蚊群、浮荡的粉尘,愈来愈细,且被他带动的气流一激,向窗外飘去,消融在深秋的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