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痛,是肉身修行的开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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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9-29 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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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11-28 21:41
01 肉身艰难
1996年的8月,我椎间盘突出引起的坐骨神经疼痛还没好,当时受鼻咽癌折磨、饱受肉身痛苦、却仍然开心乐观的楚戈,邀我一同去走一趟丝路。
漫长的路途,无论火车还是巴士,一走往往就是十几、二十小时以上。大山连绵不断,夜行的火车轰隆轰隆,好像行驶在漫无止境的时间之河上。
睡不稳妥,常常被窗外亮晃晃的月光惊醒。拉开窗帘望去,一片无边无际白荒荒的莽原。
盛夏暑热,高处却仍然白雪皑皑,覆盖着千山万峰。夜晚时,中天满月,宇宙浩瀚,流动着无所不在的月亮的光华。
没有渣滓,没有纤尘,如同忽然间面对面碰到了时间与空间的本质,如此单纯、干净,冷肃、庄严。
那些无眠的夜晚,总觉得路途上有人陪伴,有许许多多肉身陪伴。
过去与现在,无数劫来的肉身,在漫漫黄沙尘土飞扬的长途,时而并肩前行,时而擦肩而过,时而在颠沛流离时相互依靠扶持,时而踽踽独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神经的压迫,腰椎坐骨常有撕裂的痛。也仿佛恰恰是因为肉身上如此清晰的痛,如此具体的痛,使头脑一无旁骛,可以专注于前途,感知到一路前行时有如此多的肉身做伴。
《晋书·法显传》里描述了古来西行求法者看到的景象“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难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
我们在漫漫长路的行旅途中,竟是以曾经是肉身的“死人枯骨”为前行的标志吗? 众生行走,都如魂魄了。
前途只是微微车灯一点亮光,照着前方的路,蜿蜒的路,崎岖的路,颠簸的路,坎坷的路,在大片阒寂暗黑里,那是唯一可以看见的路。
在绝壁悬崖间,在漫漫沙尘间,在酷热干旱的渴死与严寒僵冻的毙命间,生命要走出一条可以安心、可以信仰的道路。
盘桓于崎岖山路,颠簸难行,脊椎与内脏都像要错位翻腾,我跟楚戈大半时间匍匐在前座椅背上,常常十数小时不敢坐在椅垫上,很真实地知道什么是“肉身艰难”。
路过交城,正是落日晚照,夕阳霞彩绚丽,城市却已是一片黄沙废墟,仍然看得出昔日城垛高大威严,街道宽宏齐整,曾经是繁荣的沙漠绿洲,客商行旅络绎不绝于途,将帅匪寇厮杀争霸,然不知何去何从。
02 石窟修行
这一趟丝路之行,主要是看洞窟,从库车西南塔里木河北岸的克孜尔石窟起,一路东行,下到敦煌千佛洞,再沿祁连山脉往东南行经张掖、武威,到兰州。
兰州西南渡大夏河,有炳灵寺石窟,再从兰州往东南过武山到天水,看麦积山石窟。麦积山石窟在渭河南岸,已经近丝路起点西安了。
东亚美术史最重要的一段,从汉至五代,绵延近千年,其核心是佛教艺术,所有的精彩作品都保存在一座一座的石窟中,也恰好是两岸以故宫、博物馆为主的美术史最缺乏的收藏。
石窟的形式来自印度,原来是僧侣信众修行之所。在僻静的山壁上凿石开窟,远离尘寰,面壁禅定,肉身修行,原不是以美为目的,也无关乎艺术。
一座一座石窟,开凿在僻静山壁上,只是修行者的静坐思维之处,只是肉身受苦者许愿行道之处,只是弘法者传道说法开示众生之处。
修习生命的道场,与艺术无关。
用一生心力彩塑佛像,图绘壁画,也只是用更容易的方法亲近方便大众,使大家都能看见色彩斑斓宝相庄严的佛和菩萨,使洞窟幽暗中现大光明,使善男信女都能暂时遗忘现世肉身之苦,向往生命还有更妙好的前途。
有些洞窟低矮,弯身低头,像匍匐于车中座椅上的姿态,肉身艰难,使我仿佛更懂了壁画中舍身的许多故事。
二七五窟最引人注意的经变故事壁画在交脚弥勒菩萨的左手边墙壁上,菩萨左手向外平伸,是常见的“施与印”,也叫“与愿印”,意思很简单,只是不断问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施与出去?
“施与”、“布施”、“施舍”,一般人的理解常常是财物的给予。然而原始佛教故事的“施”与“舍”,却常常不是物质,而是自己肉身的布施。
顺着弥勒菩萨左手“施与印”看去,石窟北边墙壁上有一排约三米长的壁画,壁画上婆罗门持锤,正在毗楞竭梨王身上钉上千钉。
我凝视着毗楞竭梨王的面容,他没有呼痛,没有惊叫,没有蹙眉哀伤,没有怨怼憎恨。
他静静微笑着,仿佛要认真体会承当一支一支钉子钉入肉身的愿望,痛的愿望,受苦的愿望,肉身累世累劫修行的愿望,肉身终归梦幻泡影,要还诸天地的愿望。
壁画最东端是“月光王本生”的故事。壁画上一人持刀砍头,一人跪在地上,手中捧着盘子,盘子上盛着三个人头,月光王静坐一旁,看着自己累世施舍出去的头。
北凉工匠在幽暗洞窟图这些故事,这些故事由传法者千里迢迢从天竺传入,在暗赭色的墙壁上,用粗拙毫不修饰的线条勾勒出人物的肉身。
我站在壁画前,知道自己肉身的痛只是小痛,舍一千次头的痛、钢钉一千次钉入肉身的痛,原始佛教东来,要肉身领悟如此舍去。肉身的痛,画成洞窟里一尊一尊的菩萨。
03 痛,是肉身修行的开始吗?
痛,是肉身修行的开始吗?二七五窟壁画最大的痛是——尸毗王“割肉喂鹰”。
二七五窟的壁画《尸毗王割肉喂鹰》有两个画面。
左侧是尸毗王端坐,让侍者在腿上割肉,右侧是侍者手持秤,尸毗王和鸽子各在一端盘上。
画面上方有一排身形朴拙的V字形飞天,飞在空中,正在扬手,撒下一朵一朵的鲜花。
生命的誓愿完成是要使大地起六种震动的,天上有朵朵的花坠落,供养人天。
看敦煌早期石窟壁画,常常惊讶,原始佛教传入东土,最早在民间流传的故事,竟然是如此惨烈怖厉的传奇。
围绕着人的肉身说法,修行竟然是一次一次布施自己的头,自己的油脂,自己肉身的痛,一片一片从身体上割下肉来,放上秤,以求救下一只微小轻盈的鸽子,以求喂饱一只要吃带血的肉的老鹰。
秤上,尸毗王身上一片一片割下的肉,不断添加上去,却无法压过鸽子的重量,无法等重,*到无肉可割的尸毗王全身飞扑上秤。
原始佛教的誓愿是要慎重到以全部肉身性命相还报的吗?
初读这些故事,我无法理解,却无缘由地热泪盈眶。修行如此艰难吗?修行一定要以肉身的剧痛作领悟的代价吗?
一个一个疑问浮现在我脑海,而这些疑问,会不会也是1500年前深受儒家生命哲学影响的百姓心中,也曾经难以释怀的问题?
儒家是避讳谈死亡的。“未知生,焉知死”,把思维的重心完全放在“生”的价值的民族,缺少了“死亡”议题的探讨,也常常缺少了面对“死亡”的经验记忆。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家的“成仁”“取义”也是死亡意义的论辩,但是是特殊情境下(例如亡国)的死亡议题,无法给常民大众更多自身“死亡”的思考。
“死亡”其实是非常个人的事,存在主义哲人沙特即认为, 每一个人都必然孤独面对死亡,死亡的时刻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分担。
在敦煌石窟壁画中,不止有北凉第二七五窟,以尸毗王的故事为内容。北魏二五四窟也画得极为精彩,并且增加了尸毗王割肉时,抱住他膝盖痛哭惊慌的后妃,增强了戏剧性的张力。
隋代第三〇二窟,五代第一〇八、七二窟也一直有“割肉喂鹰”的变相图壁画,北凉、北魏的第二七五窟、第二五四窟艺术性特别强烈。
隋唐以后,原始印度舍身经变故事逐渐被倾向理性的思维取代,*与悲愿的壁画内容也逐渐沾染人世气息,以歌颂美好生活为主,肉身死亡的悲愿与*主题却渐渐褪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