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12-08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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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4-12-13 09:55
纪念
墨白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英)T.S.艾略特⑴:《荒原·死者葬礼》
麻婆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目光有些痴呆,她的思想沉溺在对某一个事件的思考之中。她瘦小的身子被开得旺盛的白色*紫色的纸花所簇拥。现在是1995年4月4日,清明节即将来临,我坐在异乡的一座古老的城市里的一家小旅社的一间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来回溯人类五十年前的往事。我现在的情景和五十年前的麻婆有些相似:孤单。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关掉电视机,走出房间来到大街上。在一个十字路口,在被灯光照得迷离的柏油路面上我看到了有几堆在风中挣扎的火纸所燃起的火苗。火苗的热浪卷起纸的残骸在空中飞舞,在灰红的路灯里闪动着。这种情景使我想起了清明节已经来临。我不知道那些蹲在地上用小棍翻动着残纸的衣着时髦的女人们在祭奠谁,或许是她们的父辈或许是她们的同辈。她们的父辈或同辈生前和死后的情景我一无所知,这就如同在很远的一个地方下了一场雨,那些雨和我没有丝毫的关系,就像现在她们祭奠的那些死者。那些死者的尸体大都被火化,他们没有坟墓可言,因而这些女人们对已逝的亲人们的祭奠只能用这种简单而特殊的形式,这使我再次想起麻婆。
五十年前的清明节,麻婆死于一场大火,这种情景等同于现在的火葬,麻婆没有留下任何遗物,她的尸体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所焚化。麻婆死亡的经过载于一本县志,我在已逝的时光里读到过这个死亡的过程并铭记于心,以致于使我现在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穿过那些燃烧的火纸和流动的人群与灯光,选一家临时支在路边的小吃铺里坐下来,在等待羊肉烩面的时间里我的目光仍旧被那些燃烧的火纸所吸引,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在绿色的麦田里我手拿一把刚刚吐出新叶的柳枝跟在爹的身后去上坟,爹宽大的脚板在湿润的田埂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爹来到坟地,在春日的阳光里脱掉外衣给一个又一个坟头添土,每添一个爹就会对我说一句。
爹说,这个是你爷。
爹说,这个是你奶。
爹说,这个是你老太爷。
爹说到老太爷的时候停住了他手中的铁锹,爹说,你老太爷是被日本人杀的,他是咱们镇上有名的扎纸匠。
爹停顿了一下又指着另一个坟头说,这个坟是你老太太的,唉,可惜那只是一座空坟,你老太太是被大火烧死的,烧得连一片骨头都找不到。
爹说完抬起头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片粉红的桃树林,有几只燕子在绿色的麦田上飞舞。可是,今年我却不能回到故土,我只能在异乡来回忆陈旧的岁月。回忆人类的往事使我感到凄伤,心中空荡荡的无所依靠。在空荡之中我吃完那碗无味的烩面,走出铺子,在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卖火纸的女人,我身不由己地朝她走过去。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要吗?
我朝她点了点头。我从兜里掏出两元钱来丢在她的小摊上,她就发了几叠火纸递到我手里。手拿火纸立在异乡的街头我突然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应该拿到哪里去烧掉手中的火纸,我不知道这燃烧的火苗将祭奠何处的亡灵。我在街上走了一阵又折回那个十字路口,我在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面前蹲下来,借她手中的火燃着了我手中的火纸。在火光中,我看到那个女孩一脸的凄伤,我的心里就涌出了一种同情来。
我说,你不要太伤心。
她看我一眼,目光又回到她的火纸上,火纸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地燃尽,而后她把手中的小棍伸向我那燃了一半的火纸,那火苗在她的挑动下又跳跃起来,一直到那火纸燃完。最后她拍了拍手站起来对我说,走吧。
我说,走。
好像在这一霎之间,我们已经排除了我们之间的陌生,我们好像已经相识了很久。我们一同走在路边的林荫里,我听到她的高跟鞋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她是谁?一个孤独者?一个性渴望者?不,不,我不能这样猜想她。她是一个女孩还是一个*?是什么使她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产生信任感?是那叠刚刚燃完的火纸?或许是这样,是那些死者把我们联在了一起?真是这样吗?我一边伴着她行走一边看着她,她的长发随风散发一种异样的气味,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我迟疑了一下,看着她行走的姿态,她行走的姿态在斑斑驳驳的树影里使我心动,她的高跟鞋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水泥地面,可是我怎么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呢?她走路发出的声音是那样轻,稍不留意就被淹没在嘈杂的夜晚里了。这时她突然停住了,她转回身来望着我说,你很像他。
谁?我望着她说,我像谁?
她说,我的男朋友。
是吗?我搓了一下手说,如果是这样,我很高兴。
可惜他死了。她望着我,停顿了一下说,死得很突然,连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实际我感到吃惊和意外。我望着她痛苦的面容安慰她说,你别难过,有很多死亡都是这样,很突然,人的命就像鸡蛋一样,很脆弱,你一不小心把它弄掉地上,它就碎了。
是这样,他本来身体很强壮,可说死就死了,真让人难以接受。
他有多大年龄?
还不到二十五岁。
他是有病吗?我感到我的问话有些唐突,就又补充道,我是这样打个比方。
车祸。她说,他死于一场车祸。
哦……这次我真心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说,刚才你是为他烧纸吗?
是的。她停顿了一下说,你呢?你为谁?
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声音里有几分惊奇,你不知道为什么烧纸?不知道给谁烧纸?
人类吧。我这样嘟哝了一句。
人类?
或许是吧,为死去的人类。看到很多人在路口烧纸的时候我就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太太,我的老太太五十年前死于一场大火。
五十年前?
是的,我说,那个时候日本人还没有投降。
噢。她似乎在想一些问题,她说,你在为一个你根本没有见过面的人烧纸?
是的。
她说,你对她哪来的感情?
她的问话突然使我的思维中断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看着我,片刻才说,只因为她是你的老太太?
我说,或许是这样吧,是血缘关系。我想,那么另外的成千上万的死者呢?他们每年都像树叶一样落下来,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们。想到这儿我对她摇了摇头说,不光光是这些。说完我就不再言语,我们又默无声息地往前走,在一个公园门口,她停住了。她说,我们进去坐坐吧?
我说好吧。我们就一起往公园里走。夜间的公园仍旧为游人开放,而且连门票都不收。我跟着她来到公园里,公园里高大的树冠和路边团团的树丛把光线弄得很灰暗,狭窄的小道上很少能见到游人,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是不是她有什么企图?她想把我引到公园深外,然后从树丛里出来几个手持尖刀的男人?不不,我很快否定了我的这种设想,我身上又没有带钱,我怕啥呢?这是一场艳遇?不不,我怎么会这样想?她或许同我一样是个孤独者,想找一个人伴随她度过这孤独的时光,或许她悲伤很难过,她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是这样,我想。我跟着她来到一个长椅边,她对我说,坐一会儿吧?
我说好吧,坐一会儿。
我们就在长椅上坐下来,有风吹过来,我们身后的树丛发出一种沙沙的声响,有一些灯火从远处的建筑物上照过来,落在了我们面前不远处的小湖里,湖水在春风里荡漾,于是那些灯光就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跳跃起来。她坐在我的身边,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她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对,我不是本地人。我说,我是来这里校对一本书稿。
这我知道。
她的话使我吃惊,我说,你知道?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书稿就是我打的。
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说,你打的?你说说啥书稿?
她说,你不是叫墨白吗?
是呀,我说,我叫墨白。
你写的是一本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书是不是?
哦,我突然明白了,我说,你是印刷厂照排室的?
是呀。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叫罗燕。
罗燕?没听说过有个罗燕。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在楼上看见过你,而且我见过你的照片,你长得太像他了。
像谁?我问完之后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罗燕说,我的男朋友。
我的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头皮发麻,我很像那个死去的人。
罗燕说,你冷吗?
我不冷。
她拉了一下我的手说,你说谎,你的手很凉。说着她往我的身边靠了靠,她说,坐近些吧,这样我们都会暖和一些。还没有等我明白过来,她的身子已经靠在了我的身上。她的胳膊揽在我的腰里,我心里一阵激动,就捉住她的手,握住。她的小手又凉又软,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罗燕说,你书中写的那个扎花圈的女人就是你的老太太吗?
我说,是的。
罗燕说,她真的被日本人*了?
是的。我说,我老太爷是我们颍河镇上有名的扎彩匠。1945年初驻扎在我们镇上的两个日本鬼子被游击队杀死了,日本小队长就把我老太爷抓去为那两个死鬼子扎花圈什么的,我老太爷不扎,就被日本人杀死了。后来那个日本小队长就来到了我老太爷家,让我老太太扎。傍晚的时候,那个日本小队长就*了我老太太,我老太太一怒之下就把那个日本人杀死了。
罗燕说,是那个日本人在*她的时候她把他杀死的吗?
是的。我说,正在那个时候我老太太摸到一把剪子,一用力就捅进日本人的脖子里去了。
罗燕说,后来她就把屋子点着了?
点着了。那时我老太太家里堆满了扎纸货用的秫秸秆和各种颜色的草纸,我老太太点的火很快就燃起来。
她就死于那场大火是吗?
是的,我说。罗燕把我的腰搂得紧紧的,我用手*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我们都沉浸在灰暗的光线里,我突然发现实际我们就坐在那个小湖边,夜风吹过湖面,打在我们的身上,打在我们身后的树丛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在那哗哗的树叶抖动声里,我感到罗燕的身子在发抖。我说,你冷吗?
罗燕说,我冷。
我就伸手把她抱到我的腿上,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罗燕说,你看见湖了吗?
我说我看到了。
罗燕说你知道这湖以前是什么地方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以前这是个万人坑。
万人坑?
对,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杀了很多人,杀死后都拉到这里来了。
是吗?说完我就把她搂得更紧,我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一些零碎的灯火在湖面上跳跃,那些灯火仿佛是许多年前的死者的眼睛。
罗燕说,墨白,假如一个人死了,他还有没有灵魂?
我说我不知道。
有的,罗燕说,人死了有灵魂。
你怎么知道呢?
我知道。罗燕说,假如说我现在就是一个灵魂,你信不信?
我笑了,我说,你真会开玩笑。说完我就用手捧住她的脸,去亲吻她。她用手勾住我的脖子,在光线灰暗的公园里,在小湖边那个长椅上我们开始*。夜风吹动我们身后的树叶,如许多手在拍动着。我想,这是一些死者为我们这些生者发出的声音吗?那天很晚我才和罗燕分手,回到小旅社里我倒头就睡,一直到第二天被一阵铃声所惊醒。
这时我又想到了罗燕。我想,我怎么对她没什么一点印象呢?一想起罗燕我就迅速地穿衣服,我要赶到照排室里去看她。罗燕,我心里叫一句,在我们分手之后的短时间内,我又产生了想见到她的渴望。
我穿上衣服,洗了一下脸,就来到印刷厂的院子里。透过春日的阳光我看到了二楼照排室里的门半开着,我想都没想就快步穿过那个不大的空院子,上了印刷厂办公楼的第二层。在走廊里行走的时候,我极力回忆着罗燕的模样,可是无论怎样努力,我都想不起罗燕的面容。我立在照排室的门口,迟疑了一下才推门进去。照排室里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都正在自己的电脑前叭叭叭地敲击着键盘,她们的面孔我都熟悉,她们都穿着白大褂,可是她们之间谁是罗燕呢?我想,在她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是罗燕,我就试着叫了一声,罗燕。
叭叭叭击打键盘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四个姑娘同时停住手中的活,转过脸来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其中一个胖胖的姑娘问道,你说啥?
我说,罗燕。
四个姑娘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另一个姑娘说,你认识罗燕?
我说,罗燕没来上班?
上班?那个胖姑娘说,上什么班,她在半个月前就死了。
我的头皮炸了一下,我说,她死了?咋死的?
胖姑娘说,她投公园那个小湖淹死的。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她为啥要死?
另一个女孩子说,她男朋友不要她了,她一气就投湖死了。
她男朋友呢?
胖姑娘说,去日本留学了。
我的天哪,我这样说了一句,就感到一阵眩晕。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那间照排室的,春日的阳光照在走廊里,我抬头望望那枚太阳,感到无数彩色斑点一起朝我压来,使我有些不能承受。在那些彩色斑点涌过之后,我的视线里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1996年元月作。
⑴T.S.艾略特(1888~1965),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主要诗作《荒原》,是西方现代派诗歌的一个里程碑。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