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11-04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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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1-05 12:23
11月17日凌晨,刚过66岁生日的林青霞在个人微博发言:“各位朋友久违了……”距离她上一条微博,时间已差不多隔了六年。在连发的数条微博之中,林青霞也提及了在本月初生日时推出的新书《镜前镜后》。
息影之后的林青霞转型写作,这本《镜前镜后》是她出版的第三本散文集。在此之前,林青霞曾于2011年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窗里窗外》,以及2014年的《云去云来》。在这两本前作中,她都曾写及与张国荣、邓丽君等故友的相处旧事。而在疫情尚未消退的2020年下半年,林青霞出版了《镜前镜后》,希望通过这本书与读者牵起过往记忆,传递祝福之情。《镜前镜后》同样也收录了多篇与好友的故事,让读者能一探巨星鲜为人知的生活面。
下文经授权摘自林青霞《镜前镜后》“朋友的话”章节,林青霞友人黄心村撰文的《青霞的煮字生涯》。
《镜前镜后》,林青霞著,理想国 北京日报出版社2020年11月
青霞的煮字生涯
撰文 黄心村
我五年前从北美搬来香港,任职于港岛半山坡上的香港大学,终于在这五年里的某一天结识了住在校园后更高的山坡上的青霞。那个晚上一身红衣的山上邻居从她自己的银宫里飘出,不再只是一个影像和一组声音,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说不完的故事。随着她一起的那些丰富的影像和声音也并没有消失,它们都被吸收到背景里,是上个世纪明亮的记忆,而凸显在此时此刻的是我们这个时代和脚下的这座城。
我和青霞真正的密集交流始于今年年初,是疫情之下的香港。今年恰逢张爱玲百年诞辰,我正在忧虑策划已久的系列活动是否都会泡汤,而她则开始系统地阅读张爱玲,不只是细读大小作品,更是抓住所有的背景资料,像一个研究者一样地孜孜不倦地通读。港岛半山坡上的校园出奇地安静,我依然每天在办公室里上工,而她在山上的寓所里继续她日常的品文煮字。我们常常一起行山,时间不长,但争取要走得热热的,一定要出汗,同时也能加紧聊天,这一两个小时便是双收获。
青霞行山,可快可慢。正聊得高兴,我说,要不我们走快些吧,多出点汗。她便抡起手臂,大跨步,飞将起来,那个架势,实在是不可阻挡。戴着口罩,少人认出。但有时候即使戴着口罩,也难免被认出,口罩上的那双眼睛辨识度依然很高。山路上一群行山女,看到青霞,每个人都猛然捂住嘴发出惊呼,反应快的便从口罩后面绽开笑颜,叫一声“青霞姊姊”。青霞友好地招招手,脚步没有停,倏然走过,如风。
和青霞谈看过的书,见过的人,遇到的事,都是从一个简单的念头开始,最后一层一层叠加上去,收获一个丰满的场景。她恢复场景的能力超常,一般都是从常人不会注意的小细节切入。比如,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的是什么,我穿的又是什么,然后我们说了什么,那天晚上光线怎样,温度又如何,视觉听觉之外,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了。这是她记性出奇地好,但更多的是一种观察事物天生的能力,细致入微,且无微不至。细节是浓缩的意念,青霞叙说的细节里是满满的慈悲和共情,饱含着唯有她才具备的眼光、视角和高度。
香港的山,香港的风,香港的烟云,香港的水泥森林。山顶眺望这座城池,每次都是一副不一样的面孔。看着飞速逃遁的云雾,青霞说,张爱玲要是看着这景象会怎么描写?我们讨论张爱玲住在半山的宿舍,每天上下山坡、在小径上跳跃的样子。那她会常来山顶吗?各自在脑子里把那些文字走一遍,结论是,不常来山顶,但常常在半山和山下一带走动。那《茉莉香片》里聂传庆从车窗瞥见的绚烂的杜鹃花是哪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呢?是大学道外围的那一段吧,或者是更靠近般咸道?和青霞一起行山,一般就是絮叨这些细节,我环顾四周,也确实只有她才能懂得我为什么会纠缠此类细节。
黄心村,浙江省杭州市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毕业后旅美留学,获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语言文化系博士,随后于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从事博士后研究。1998年起任教于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东亚语言文学系,现任中国文学终身教授及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学术论著涉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及视听文化研究。
青霞与文字相伴的时光每每从深夜开始,朋友们都入睡了,她开始挑灯夜读。读好文字让她沉下心来,人生的重启有一个大计划,是一个漫长的阅读和*的过程,青霞对这过程充满了少年般的向往。每天都盼着天黑,星星月亮璀璨灯火的夜晚,那是她阅读的起点,凌晨阖上书页,她会叹一口气说,真是舍不得去睡觉啊。这些年,她读董桥,读白先勇,读蒋勋,现在又读张爱玲、胡兰成、《红楼梦》,越读越系统。她的熟朋友都有这样的经验吧,一大早,她打来电话,说,你起床啦,急死人了,我有重大的发现,一夜读下来,赶快跟你说了,我才能去睡。
她看书是即刻的,一点都不耽搁,拿到好书,或者知道是自己应该看的书,生活里一切都靠边站,拿起书就看,原地读书,即刻读书。有时候歪在那里,不是很舒服的姿势,可手里的书真是好书啊,完全不敢挪动,生怕一丁点的动弹,就会搅乱了阅读,而阅读是片刻都不能耽误啊。她有时会说,你给我的资料,我站在洗手台边开始看,一站两小时,一动没动看完了,唉,真是太好看啦。那个“太”字,说得很重很重。
青霞看书,她自己的准确用词是“吞”。她说,昨晚我又吞了一本书。即使是生涩的学术文章,多看几遍,照样吞下去。不是囫囵吞枣的吞,是如饥似渴的吞。读得彻底,一遍,两遍,直到完全吸收,然后慢慢地幻化出来,是养分,进入她自己的叙述。我说,看书叫吞,那你写文就叫煮啦,你每天就是吞了煮,煮了再吞,然后煮了又煮。于是我们捧腹大笑。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对阅读抱着如此生命的*的人了吧。看她这样如饥似渴,我开始检讨自己的阅读,觉得有点惭愧。我们的阅读多少都带有功利性,我们想从文字里得到某些信息,知识现实不现实,书籍有用没有用,往往撷取可用的一段,然后这书就丢一边了。在知识碎片化的时代,有用的知识上总是有一个价码,是否我们对文字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那种*?究竟什么是阅读?什么是文字?构筑文字是什么?看着青霞日复一日地品文煮字,孜孜不倦,不由得想,人与文字的相遇,真的需要缘分。在青霞,这份际遇发生在此时此刻此地。假如说,写作是对阅读最大的报复,那诉诸文字的愿望,必然发生在密集阅读之后。日以继夜的阅读,是浓缩人生,在浓缩版的人生中再将生命缓缓打开,流出的便是自己的文字。吞字和煮字,是将阅读和写作与生命的根本意义联系在一起了。
那样密集的阅读,再看青霞的文字,如释重负。那些书本没有成为她的累赘和包袱,她的文字依然保持着纯净、清脆、流畅。如果写作真是对阅读的报复,那保持文字的本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的执拗。青霞的文字中常常提到前人说的话,但也只是提到,下一刻迅疾回到自己的文字中,依然是那样的纯净、清脆、流畅。她每写就一篇,看着是一气呵成的文字,只有她的熟朋友才知道是下了多少功夫,每天磨,每天煮,每天慢火炖,那样辛苦,写完了却是完全忘记有多苦,她会说,没有啊,一点都没有辛苦吧。于是继续再写下一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她最初的文字一直看到她最新写的张叔平,我想她一直纠结的是如何将细微的观察诉诸文字。回忆一波一波地涌来,都是细节,有时候是一瞬间的闪回,被她抓住,不急不慢地道来。永康街老宅里旧沙发的颜色和质地,楼下老爷车怪异的叫声,老“总统”柔软如绵的手,小公寓里三毛的即兴舞步,李菁独一无二的眼线,胡晴舫的黑衣黑包和球鞋,金圣华诗里的花和树,施南生浓浓的痴情,张叔平的落荒而逃……对于细节的专注使得文学的真实比生活中的真实更真实。喜欢听她讲故事的朋友都说,她的文字叙述和好友聚会时的分享是一样的。她的故事捕捉的是细节的质感,所以无论讲述多少遍,呈现的都是一样的面貌、温度、情愫。你完全可以相信它的真实性,这里的真实并非事件本身的确凿无疑,而是那个角度的专注、真诚和永恒。
我想青霞是正在用文字巨细无遗地搭建自己的观望台,她在那观望台上重新审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亲近的,久远的,素昧平生的,擦肩而过的。看青霞品文煮字,目睹的是强大的记忆如何借助文字这个媒介一点一滴地具象化。我也相信很多记忆尚不能触及,它们隐藏得很深,我想她是在用文字慢慢地试探,一层一层地写,越写越靠近那个意念深处的自己。我们已经看到的文字仅仅是她梳理出来的一部分,是冰山的一角,尽管她写得隐忍、克制、点到为止,已经让人动容,欲罢不能。假如我们有耐心,青霞会有更多的毅力和勇气,会一层一层地梳理出来,细节在键盘下流动,日益精炼的文字走向一个更宽大更长远的叙述。
神话的林青霞已被多少人重复书写,而这些对青霞自己意味着什么呢?有多少人有这样雄厚的写作资源?又有多少人可以如她这般将几个人生都浓缩在今生?读着她第三本书的书稿,我想象,文字的青霞终有一天会和自己在 历史 影像中最璀璨的那一刻迎头撞上。时间是前行的,更是循环的,过去的经验是为未来的呈现存在的,这个未来的呈现,青霞要自己攥在手里,在此刻,在未来,以文字指引过去的经验,并赋予它新的意义,这才是执着于写作的根本动因。
祝福青霞,年复一年,品文煮字,日落到日升。
撰文 黄心村
编辑 李永博
校对 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