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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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1-06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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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27 05:23
二禾君,我低头的时候,就看见一片云向我走过来。
云是会走的,而且走得很快。经历悬崖与峭壁,经历手脚并用的攀爬,经历腿脚打颤的心惊,此时我们终于登顶。登顶之后,平步青云,两腋生风,云雾奔涌,气象万千。便觉得,所有来路的艰辛,都有了交待,都不值一提。便觉得,所有的心惊胆战都是过往,都是经历。便没来由地,想起不着四六的诗句,比如岁月忽已晚,我生君未生,不敢高声语,白云生处有人家。
二禾君,我登的,是梵净山之顶。
我以前没有到过梵净山。只是从贵州的好友丹玲的口中,听说过这样一座山。我们有一位同学,多年饱受失眠之苦,他有一次无意中聊起自己的失眠,丹玲便邀他去山里小住,说入山之后,保准不再失眠。她说那是一座仙山,一座清静之山。其实,也别说什么失眠了,便是有什么抑郁难平,有什么心结难解,到梵净山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就,一切都好了。
好了,就是好了。可什么是“好了”,却很难说。及至我们登上梵净山,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座山的好,别处所无。且不说它是著名的弥勒菩萨道场,也不说它位列中国十大避暑名山之类——名头且不说它,它的好,在于它自身。
二禾君,它的原始洪荒,如此令人着迷。梵净山的顶,称作金顶,那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巨大的石头,耸立在武陵山脉的高峰之上,金顶是突然站立起来的石之巨人。在这个巨石的周围,亦有无数巨大的石阵。这样的气势,用什么词来形容呢,难;好像只有在电影上,比如《阿凡达》或《哈尔的移动城堡》那样的幻想电影,才可以见到如此恢宏的局面——仿佛它只该在想象中存在;而且,须是上帝的视角才可以观看。人的视角是不够的,太低了;至少,得是一只鹰的高度,穿过云层,俯瞰这座星球。如此,才可以看见,在天地之间,那大山的体量,巨石的体量;那云聚的速度,雾散的缓慢。如此,再细心地找一找,才可以发现,在大山深处,你我在哪里,人类是何等微小。这样一来,我们也就知道了,所谓的天地造化,是什么意思。
二禾君,请原谅我,面对一座梵净山,我有点语无伦次。但我愿意把它的大,或者它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说与你听。在那之外,我也愿意把它的小,或者它最微不足道的美说与你听。譬如,悬崖上正在盛开的小花,湿壁上苍翠蓬勃的青苔,以及我们一步一步从峭壁蜿蜒向上攀登着的、直入云端的无数个石阶。有山之大者,亦有山之小者,这是我所见的梵净山。
此刻,穿过云雾,穿过7896级或者更多台阶,穿过袅袅梵音,我们终于抵达世界的顶端。我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话,然后我把它搬用过来——“梵净山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石头、草木、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善哉,使梵净山变大的,的确是它的“空”。当我站在云端,眼前却只有“空”。云雾奔涌,佛光一现,内心是空的。空空如也。金顶上的百年古刹,当梵音响起,空谷回声,回声也是空的。空空如也。一花一叶,一虫一猴,山之大愈见山之小,天地便也是空的了。空空如也。
我想起那位失眠的同学,便觉得丹玲说得对,他是应该来登一登梵净山的。他来登一登梵净山,揽一怀梵净山的云雾回去,便可以无忧无虑地睡。回去以后,管他是在北京,还是纽约,晚上倒头便能睡——梦里有山有水,梦里云雾缭绕,梦里满满的都是——空。
二禾君,我在梵净山看山,非看山也,乃观烟云,观气象,观草木尔。
宋人韩拙说,云之聚散不一,轻而为烟,重而为雾,浮而为霭,聚而为气。山水佳者,在气也。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二禾君,我在西湖边住着,便能得湖水云天之气,常见不可见之景。世人皆以西湖为天下景,不辞万里而来,却常常不得要领,殊为可叹。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月湖不如雾湖。雪湖雾湖,可遇而不可求。乃因其不易见也,却最见其婉约意境。然而今之世人,有几人可以如此与湖相对?
二禾君,现今之人眼中山水,与一千年前人眼中山水,早已大不同。古之人看山水,初用眼看,继尔用心看。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青;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色如水,簇簇幽林,雁洪秋水,芦岛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这是王维看的山水。今之人看山水,初用眼看,继尔用手机看。技术性的假眼睛,取代了凡胎肉眼的真欢喜。现代人喜欢这样:戴着口罩呼吸,对着屏幕谈情,透过摄像头观看一切。
今天的我们是山水的虚假爱好者。我们在城市里造假山,造园林,或把房子盖到山里去,把 汽车 开到山里去,却不愿意真诚地去观看一座山。不愿意花上一个白天或一个夜晚,认认真真地看山。二禾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来梵净山吧。然后,用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来看山;再用几十个晴天与几十个雨天,几十个阴天与几十个雪天来看山;如果有幸,再陪着一百只鸟儿,一百只猴子,一百只蝴蝶一起看山。啊,光这样想想,我就觉得很好。
二禾君,如果你也要来梵净山,我们还可以这样看山:不说话,静静地,听一整天山。或是闭上眼睛,耐心地,闻一整座山。
现在,让我们静静地在路边坐下来,看一座山明晦变幻。这时候,你随手用桐叶折了一个花兜。
阔大而被毛的桐叶被三面折叠起来,再用一根纤细的竹枝穿结而过,它就成了造型可爱的花兜。一个桐叶的花兜,它有一枝长长的柄,看起来更像是蚕或者别的小生灵结出的茧状物——它如此生动,且灵秀,又实用,可以用来舀水,可以用来盛放刚摘的果实与花朵。那些果实是:泡子,山楂,乌莓或紫莓。汁水丰富又敏感脆弱的果实都可以盛放其中。那些花朵可以是任何花朵。它们和泡子、乌莓一样娇嫩,拒绝粗糙手掌的过多触摸。而桐叶不一样。桐叶上有细密柔软的毛,像毯子一样包裹果实与花朵。长长的叶柄富有弹性,带动整个花兜晃悠起来,无论是娇嫩的花朵还是汁液丰富的果实都在花兜之中备感安全,仿佛深陷一只茧的怀抱。
一个小小的花兜,几乎把童年整个儿地装载回来。
王祥夫在大湾村溪水边的房间里,倒出半碗墨汁,他要开始画画。在许多人围观下,他先慢慢地裁纸,把宣纸裁成条幅;再选毛笔——当然不会有多么称手的笔,他用指肚摩娑毫毛,感受笔尖的软硬度,摇摇头却还是坚决地选定了一枝;然后用毛笔探进一碗清水,又把笔尖伸进墨碗里蘸了一下,然后就在纸上很快地画起来。水,或者说墨,就在纸上氤氲开了,像水气或者藤蔓,水墨在纸上爬行,笔触没有到的地方,水墨自己就蔓延过去,青葱一片。
他在纸上画了一块石头,又在石头边画了一丛菖蒲。
一块石头就是一座梵静山,一丛蒲草就是整座山的美好。
后来我们去了满家村。那个寨子是历代苗王屯兵的地方。寨子的城墙是用千层岩石板砌成的高墙,占据天险,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苗家妇女拦在寨门外,用米酒迎接众人。进了屯寨之后,我们四处闲逛,后来一位年轻的村民,叫吴亮明,带我们去了后山的溶洞。
那是一个巨大的隐秘的山洞,钟乳石甚多,一柱一柱倒垂下来,殊有可观。此洞宜屯兵,宜遁世,宜纳凉,宜幻想。譬如我认为此洞还具有某种力量,当人进入之后就能进入另一个时空。仿佛外部世界瞬间停止,或是“冻结”,而入洞之人,便平白无故地获得了某段“意外的”时间。出洞之后,外部世界随即“解洁”,与上一刻“冻结”之时平滑衔接,世事如常,静水深流,而世间也无人知道你们刚刚去过哪里,干了什么。
在梵净山及梵净山周边行走的几日,我对一类东西特别感兴趣——折耳根,山蕨粑,野笋子,猫猫豆,野葱,蕨苔。都是吃的。都是山里之物。对了,还有薄荷。我摘一片薄荷叶放在嘴里,过一会儿又摘一片薄荷叶放进嘴里。我觉得这样吃,可以吃出一座山来。这是与梵净山的另一种亲近。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梵净百里,我只折一只花兜。是的,二禾君,我所能记得的梵净山,大多是这样的一些细节,而不是什么宏大叙事。当然,我这样看山未免偏颇,然而以山之大,以我之小,无法认识一座山才是对的。不知梵净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何足怪也。
从梵净山回来后,我接着去一位中医博士处取药。早春风寒,咳嗽小恙两三个月绵延未绝,吃了杨博士的药,梵净山回来不久居然全好了。我便去翻出那个药单:
生地黄15克 麦冬18克 淡竹叶3克
钟乳石15克 炒白术12克 炒苍术9克
党 参12克 甘草6克 姜半夏9克
罗汉果0.5个 桔梗3克 白芷6克
桑白皮6克 枇杷叶9克 乌梅9克
蝉衣6克
这药酸甜,并不难吃,然而其中居然有一味钟乳石,这真是十分有意思。我遂又一次记起梵净山,记起梵净山溶洞里的钟乳石,记起梵净山的缥缈烟云与了了空寂,不禁又觉出它的好来。我甚至不无主观地觉得,梵净山,果真也是一味药了。(周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