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11-21 02:45
共1个回答
热心网友 时间:2024-01-20 01:44
近代以降,华夏多难,粤海炮响,门户洞开,西方文化也随着坚船利炮、洋货商品输入中国。部分开明人士蒿目时艰,逐渐认识到西方科技优越性所在。不过朝野上下,内恬安苟且,外懵懂无知,仍旧沉睡于“天朝上国”迷梦之中,错过了许多宝贵时光。
第二次鸦片战争时,英法联军一把火将万园之园——圆明园烧掉,成为国人心头永久之痛。基于如此惨重的打击,清*痛定思痛,开始谋求“自强求富”,开展洋务运动。借洋务运动之东风,西学不断涌入,其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摩擦冲突也日益明显,最终演化升级为1867年的“同文馆之争”。
风云缘起
重温“同文馆之争”,当从同文馆的创办谈起。同文馆之开设实乃时势使然。在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中,明文规定:“嗣后英国文件俱用英文书写,暂时仍以汉文配送,俟中国选派学生学习英文,英语熟习,即不用配送汉文。自今以后,遇有文词辩论之处,总以英文作正义。”此要求无疑加大了清*开展外交活动的难度。
伴随洋务运动之步步深入,兴办新式企业的地方督抚们逐渐意识到单纯培养外国语言文字人才,远远不能满足形势发展的需要,应将培养范围扩及西方天文算学、火器轮船制造之术方面。闽浙总督左宗棠上折要求开办求是堂艺局,延揽熟习中外语言文字洋师,专门培养造船驾驶人才。
而甫任江苏巡抚不久的李鸿章更是不满于*推行新政举措的过于迟缓,数次上书总理衙门,催促其早下决断。然而,李“每于总理衙门函中稍稍及之,朝廷即欲变计,亦恐部议有阻之者,时论有惑之者,各省疆吏有拘泥苟且而不敢信从者”。掣肘良多,致使当权者顾虑重重,畏葸不前。李鸿章不禁叹道:“千古变局,庸妄人不知,而秉钧执政亦不知,岂甘视其沉胥耶?”
其实,总理衙门并非毫无举措。同治五年八月二十四日(1866年10月2日),朝廷谕令精于数学算术的南海邹伯奇、海宁李善兰赴京师同文馆报到,以资差委。这无疑传达了一种讯息:京师同文馆开始搜求算学人才,以筹备添设天文算学馆之用。至此,同文馆课程变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迭生
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五日(1866年12月11日),奕上折正式请求在京师同文馆添设天文算学馆。十二月二十三日(1867年1月28日),奕再次上书,进一步充分陈述添设天文算学馆的理由,并煞费苦心地预计了社会上可能出现的三种反对意见,逐一加以辩驳。第一,或许有人认为“臣等此举为不急之务”。奕指出,中国宜谋求自强,至今日已是十分亟迫。
近年来,像李鸿章、左宗棠这样的疆臣,深明“制洋器”之理,坚持“采西学”之道,在各自辖区挑选颖悟子弟,延聘洋人教习,传授外语、天文、算法、画法,初见成效。由此可见,追求西学乃是众人之共识,“固非臣等数之人私见”。何况购西人之火器、轮船,与学西人制器之原理相比,一为权宜之策,一为久远之谋,“孰得孰失,不待辩而明矣”。
第二,肯定有人“以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奕笑其孤陋寡闻,自作臆说。考镜源流,奕举例道:“西术之借根实本于中术之天元。”西方国家称之为“东来法”。只是因为洋人性情缜密,善于运思,故能推陈出新,驾于中国之上。但无论如何,“其实法固中国之法也”。天文、算学如此,其余学科亦莫不如此。“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如今添设天文算学馆正是欲使中土之学术重新焕发活力而已。
第三,更有甚者,认为“以中国之人师法西人为耻”。奕认为此说尤谬。“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环顾西洋各国,数十年来,孜孜不倦于制作技艺之讲求,而近邻日本也遣人赴英学其文字,究其象数,不出几年亦必有成。他国皆在走向富强,难道中国仍要“狃于固循积习,不思振作”吗?知耻不应自闭,而当后勇。况且,添设天文算学馆之目的在于使儒者明制器之理,并非从事低贱技艺之活,不必生疑。
有鉴于此,奕等人建议将投考范围进一步扩大到翰林院编修、检讨、庶吉士及进士出身之五品以下京外各官,年龄*在30岁以内。
同治六年正月二十一日(1867年2月25日),奕又奏请以“老成持重,品学兼优,足为士林矜式”的徐继畲为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以专稽查而资表率”,以期打消报考者“专以洋人为师,俾修弟子之礼”的顾虑。以上三折皆顺利得到谕旨批准,添设天文算学馆之议似乎一帆风顺,未遇太多阻滞。
奕等人可谓是酝酿已久,颇费脑筋,实非短期行为,匆忙上阵。其勇于开拓西学之气魄,令人钦佩。但若细细分析诸篇奏折内容,仍有不少可议之处,供反对者作为把柄,加以指摘。总之,从奕等人将奏折呈阅同治皇帝那一刻起,保守势力已开始摩拳擦掌,以备抵制。一场规模浩大、影响深远的文化论争已不可避免,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是年正月二十九日(3月5日),掌山东道监察御史张盛藻首先发难,上书抵制,揭开了“同文馆之争”的序幕。张盛藻极力反对选拔正途人士学习天文算学。他认为科甲正途者,实是国家栋梁,岂能徒习机巧末业?张论仅揪住“专取正途人士”一点,见识有限,且人微言轻,很快便被朝廷断然否决,“著毋庸议”。
一个小小御史的奏议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驳回,但天下士林之物议却甚嚣尘上,无法平息。三月之京师,已是谣传遍地,好事者有对联云:“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师。”*们也是人心浮动,反应激烈。流言如云,京城已被遮蔽得阴霾密布,暴风雨不日将至。
二月十五日(3月20日),保守势力主将大学士倭仁披挂上阵,上折表示反对添设天文算学馆。他登场亮相,不啻是保守势力对奕等洋务官僚发起的总攻,论争也自此进入*。
倭仁开篇直奔主题,摆出了自己的立论基调:“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可谓陈义甚高,持论甚正。然后他又从两个方面展开论述。首先,倭仁认为诸如天文、算学不必师事夷人。“天下之大,不患无才”,何苦为求一艺之末,奉夷人为师?即使得其精巧,也不过成就几个术数之士而已,无补于国家大计,却破坏了“夷夏大防”,岂不是得不偿失?
其次,夷人是我国宿敌,断不能忘此深仇大恨。庚申之役,“凭陵我畿甸,震惊我宗社,焚毁我园囿,戕害我臣民”。此种血海深仇,我朝二百年来之未有。近日却要择中国之聪明俊秀,变而从夷,这不正坠入夷人圈套之中了吗?长此以往,“数年以后,不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倭仁立论紧扣“夷夏大防”之传统信条,以此展开攻势,切中了洋务派的要害。
以倭仁的地位与学养,其言其论足以耸动*,朝廷对之极为重视。在奏折呈上的当日,两宫太后即召见倭仁。同时,将倭仁奏疏交由总理衙门处理。三月初二日(4月6日),奕上奏了长长一折,重申添设天文算学馆之缘由与苦衷。针对倭仁的汹汹攻势,弈欣诸人避实就虚,绕开其奏折中关于“师事夷人”的追问,而是大倒苦水,申明自己公忠体国之心。
未等总理衙门奏折的墨迹变干,倭仁就于三月初八日(4月12日)急匆匆再上一折,双方的第二回合之较量由此开端。篇首,倭仁继续抓住奕等人不愿回答也无法回答的“夷夏大防”问题做文章。朝廷“欲求制胜必求之忠信之人,欲谋自强必谋之礼义之士”,这是不辩自明之事。而如今“以诵习诗书者而奉夷为师”,送羊入虎口,“又安望其存心正大、尽心报国乎?”
继之,倭仁又对奕折中指责自己的言论会阻碍同文馆招生一事进行辩解。倭认为奕此言实在过激。在篇末,倭仁抛出其最后通牒:“总之,夷人教习算法一事,若王大臣等果有把握使算法必能精通,机器必能巧制,中国读书之人必不为该夷所用,该夷丑类必为中国所歼,则上可纡宵旰之忧劳,下可伸臣民之义愤,岂不甚善。如或不然,则未收实效,先失人心,又不如不行之为愈耳。”
倭仁掷给奕等人的是两难选择,应也不是,否也不能,其欲将同文馆之议置于死地的意图显露无遗。
面对倭仁的又一波攻势,奕等人的确感到些许措手不及。好在他们阵脚未乱,主持地方洋务的督抚们也纷纷致函总理衙门,加以声援,希望“朝廷坚持定见,不为浮言,则事可有成”。经过一番商讨,奕等人于三月十九日(4月23日)呈上一折一片,以示回应。针对倭仁关于添设天文算学馆有无完全成功之把握的质问,奕等人承认:“臣等只就事所当办,力所能办者,尽心以办,至成败利钝,汉臣如诸葛亮尚难逆睹,何况臣等?
是此举之把握,本难预期。”明显底气不足。然而,奕等人话锋陡然一转,抓住了倭仁原奏中“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一句之破绽,吹响了*的号角。奕进一步发问:既然倭相折中认为天下定有精通天文算学之才,那么想必他心中也已有了中意人选。
所以还恳请朝廷命令倭仁“酌保数员,各即请择地另设一馆,由倭仁督饬,以观厥成。若能如此办理,更属两得之道,裨益匪浅,彼时臣衙门原请奏办之件,即行次第裁撤”。此建议立即得到谕旨允准。双方的争论达至最*。于是,奕成功地置死地而后生,转守为攻,将压力一并推到倭仁身上,之前的窘迫与尴尬大为减轻,其辩术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此时的倭仁已呈骑虎难下之势。三月二十一日(4月25日),倭仁无奈地奏称“并无精于天文算学之人,不敢妄保”。这也预示着经过两回合的鏖战,倭仁已无计可施,败下阵来。此刻,两宫太后(当然以西太后慈禧为主)的立场也渐趋明朗,站在了奕等人一边。
在倭仁上折当天,朝廷仍命他“随时留心,一俟谘访得人,即行保奏,设馆教习,以收实效”。更让倭仁难堪的是,清廷还谕令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在保守势力看来,“以宰相帝师之尊,兼藩署奔走之役”,是“因之以必不能为之事,辱之以必不可居之名”,简直是奇耻大辱。倭仁自然无法接受,一再请辞,但都不得允准。
既然两宫的态度已经明确,倭仁的厄运也随之降临。先是朝廷一再对其为难,奕等人也有些得意忘形,继而落井下石。根据《翁同龢日记》,三月二十四日(4月28日),倭仁上朝请辞,与奕口生龌龊,“几至拂衣而起”。同朝为官,奕如此意气用事,步步紧*,实在有失风度。
倭仁又羞又恼,已渐渐支撑不住,二十九日(5月3日),倭仁站班后上马晕眩,坠马受伤。于是他以生疾为由坚持不去总理衙门上班,朝廷也无可奈何,遂于五月十二日(6月13日),赏假一月,令其安心调理。六月十二日(7月13日),朝廷又“准其开一切差使,仍以大学士在弘德殿行走”,倭仁终于得以从论争漩涡中彻底解脱出来。
余波未已
倭仁的退场并不代表论争的结束,恰恰相反,倭的狼狈遭遇却激起了保守人士的一致同情,不少人纷纷上书表示声援与支持,真可谓*虽过,余波未已。
三月十七日(5月1日),通政使司通政使于凌辰奏称:朝野上下围绕添设天文算学馆一事的议论已呈水火不容之势,“今天文算学馆甫设而争端即启,争端启则朋党必成。夫天文算学本属技艺之末,其果能得力与否尚不可知,而先令臣子别开分门,开国家未有之风气,所关实非浅鲜”。
四月十三日(5月16日),成都将军崇实上折再度质疑“专取正途人员”一条,认为“惟议专取翰林院并五品以下由进士出身京外各官及举人、恩、拔、副、岁、优贡生员,俾充进选,仍试策论等项,以定去留,似与事理未协”。五月十六日(6月17日),候补内阁侍读学士钟佩贤更是以天时亢旱日久,请饬廷臣直言极谏,以资修省,公然批评朝廷:“倭仁谏设同文馆,谕旨令酌保数人另立一馆以难之。”
“后倭仁时代”,对添设天文算学馆之议攻击最为不遗余力者并不是于、崇、钟诸人,而是位卑言轻的候补直隶州知州杨廷熙。杨廷熙于五月二十二日(6月23日)和六月初七日(7月8日)两次越职上书言事,由都察院左都御史灵桂代为转奏。
杨之第一折,洋洋洒洒数千言,认为同文馆添设天文算学馆,“其事其理其言其心,有不可解者十焉”,其主要观点并未超出前面张盛藻、倭仁等人的观点范围,多有重复之处。杨廷熙对总理衙门充满敌意的奏疏引起了两宫的震怒。五月十九日(6月30日)朝廷下达上谕,对杨廷熙严加训斥。朝廷质问其“痛诋在京大臣,是何居心?”
反观洋务派一方,自从击退倭仁之后,便无心再与其他保守臣僚多作纠缠,而是着手经营同文馆事业。奕等人此时又有了新的苦恼:天文算学馆第一次招生时,“正途投考者寥寥”,出于无奈,只好将正杂各项人员一律收考。总计报考者才98名,至考试当天又有26人缺考,最后仅从72名考生中勉强录取30人。
开馆半年后,天文算学馆通过例考淘汰了20名“学经半年竟无功效之学生”,最后仅剩可怜的10人。几经协商,奕等人遂决定将这10人与同文馆内学习外国语言文字的八旗学生合并,所谓的天文算学馆已是徒有其表,名存实亡了。
以奕等人于同治六年十一月初五日(1866年12月11日)上呈奏疏为始,至周星誉六月十七日(1867年7月18日)进折言事为终,“同文馆之争”横跨两年,延续八月,总计二百一十九天。细数这二百余天的论争,一浪接一浪,跌宕起伏,颇有值得回味之处。
一个成熟的*家,在推行改革*之前,必定会综合考虑种种不利因素,以制定能够最大限度减少阻力的方案,步步为营,争取尽可能多的盟友,而不是树敌无数,从而保障改革的顺利进行。而奕等人确实欠缺火候,自始至终,一种焦虑的情绪在他们心中翻涌,其举措相对于当时社会的整体知识水平和思想状况而言,实在是显得过于激进与粗率。
而保守一方执着于传统文化的眷恋与虔诚,也是合情入理之事,毕竟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扎根于此、受益于此,要他们承认自己文化上面的缺陷,否定自己存在的价值,从头学起,不但是困难的,更是痛苦的。何况他们提出的一些关系中国文化的深层次问题,也是值得时人与后来者认真思索的。
实际上,他们对传统文化的信奉与固守恰恰是当时社会的“常态”,而作为“*”的洋务趋新力量仍很弱小,若想取“常态”而代之,那是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方能实现的。“同文馆之争”仅仅初露端倪而已。最终,论争双方两败俱伤,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