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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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2-03 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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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1-13 11:41
二十年前的印江人祖辈生活在山里,经年用于果腹的不过是土豆、红薯,大米只作为主食的调味品出现,却有着世代相传的对美味的向往。小时候问祖父什么最好吃(一方面是对最好吃的东西好奇,一方面也是对日常三餐平庸之味的反抗),他总是干脆地回答:“牛肝马肺、天斑地弯”,意思是牛的肝,马的肺,天上飞的斑鸠,地上跑的弯狗,尽管没吃过其中任何一样,可还是显得那样坚定而确信。
他的回答当然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作为一个底层人,始终不可能尝到有闲阶层餐桌上的山珍海味,但与生俱来的对美味追求的权利在潜意识中仍保留完好。他没有机会亲自品尝再作评价,而是视别人的评价为自己的味觉感受。这需要几分浪漫的想象:我对我吃过的最味美的东西有着一个味觉记忆,但这是比那还要好的,超出我的那次味觉记忆的部分则只能是向往,一种对更美味觉感受的向往;在这种向往中,我与那些谈笑着吃下最好吃的东西的人平等了。如此纯粹而苍凉,至今想起,仍不免动容,因为人类面对作为资源的食物的不平等并没有最终磨灭人对平等的追求,这在对美味的向往上得到了较为充分的体现。
牛肝马肺何竟成为老一代印江人观念中的至味之物颇令人费解,在我接触到的菜谱中,这两样东西并没被列为珍馐,至于是怎么做的,也不得而知,犹如上古传说一样模糊不清。牛虽说常见,但都作耕地用,而非肉用,在几千年的农业传统里,农民的身份一直是服务者,耕牛是唯一能唯一肯为他们分担重担的,因此农人是不太会吃它的,即便老了,失去了耕作的价值,也不肯杀来自己吃,而会卖给牛贩子补贴家用,以满足没办法自给自足的那部分需要。最后一别时,农人往往与牛对视,双双流下辛酸的泪水,这是我听了无数次的,卖牛回来的长辈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牛的忠心、任劳任怨的肯定及内心的不舍与无奈。
在印江以致贵州都不多得(可能是山地没办法让它驰骋,不好发挥马的速度),至于谁吃过马肺则更鲜有听闻了,农人只一面相传马肉像人肉一样是酸的,不好吃,又一面推崇马肺的味道。不过早年也有听祖父说起马的事,多与运输或坐骑有关。运输中的马之于脚夫正如耕牛之于农人,作为坐骑的马则是有闲阶层的象征,甚至也是底层与上层之间关系的明喻。既然牛肝马肺在别的地方未被当作绝味,印江人又几乎没吃过,那么印江人将之视为至味便只有某种潜意识的精神意义,即对自己历来是服务者的身份的揶揄和对被服务者的讥讽。
斑鸠是公认的美味,只是体型太小,用猎*一打便所剩无几,要打到第二只又可能不是当天能完成的,又,往往加工起来费事,吃起来不够塞牙缝,因此图踏实的农人并不愿被它掉了胃口,肉荒的岁月里不如弄只野山鸡来解解馋。野山鸡羽翼丰美,它的翅膀可以拿来当扇子。以前祖父有一把,是从一只被高压电击死,除了一个翅膀完好,其他都已坏掉的野山鸡尸身上取的,夏天拿出来,格外拉风,比蒲扇凉快得多,也耐用不知多少倍,十几年都没坏,最后与他的其他一些物品一起烧掉陪葬了。野山鸡深居崇山,经常到靠近山脚的玉米地或番薯地觅食。这给了猎人一些方便,起码不用漫山遍野地到处去找。与鸡比起来,野山鸡潇洒了不少,不止没有鸡埘的拘禁,而且能扑翅上腾,一飞就是几百米,因此并不容易捕捉,令农人无数次扑空;又由于它一面飞,一面咯咯地叫,尤其是受到惊吓的时候,因此容易被发现,又常引起农人的垂涎。父亲有次上山抓到过一只,是用石头砸伤了才捉住的。藏背篼里带回家养了半天,到晚上杀了煨一锅,一家子吃得格外香,其口味胜过我们吃过的所有土鸡,与现今集中饲养的鸡更是天壤之别,这大概就是野性和自由才的味道了。
弯狗只是贵州一带的叫法,它更广泛的名称是果子狸,确实属于山珍之列,到我这一代已经罕见了。据说它爱吃拐枣,以前人们便是利用它进食之际进行捕捉的。弯狗肉质极嫩,无异味,处理干净后简单炖熟即可。正是因此,它被扣上山珍的头衔,整个物种面临灭顶之灾。现在好了些,已被列为国家级保护动物,但大概也只是保护起来,让少部分人可以吃到,普通的大多数便没了这个权力。其实不吃弯狗,吃嫩豆腐也差不多,对普通的大多数来说并没什么妨碍,只是那少部分人有体现特权的需要,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是弯狗稚嫩的口感,而是我还可吃的优越感。几年前的春节,表哥送来一碗弯狗肉,我们一家第一次品尝到这记味道。除了它作为走兽独具的那份细腻,也并无别的,只是像表哥这样翻山越岭送食物,是件令人感动的事。与人分享美味是拒绝贪吃、一种慷慨,也是对情谊的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