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百态之一济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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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3-25 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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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9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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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在平水之畔,近山邻水,旧时很繁华。
官道自镇中经过,进村镇,先见石砌牌坊。牌坊高有数丈,重檐歇顶,立柱上雕花镂叶,横额上刻人画物,威严中带着古朴,庄重里流动灵秀。过牌坊,顺官道,一条长街,街里热闹非凡,店铺的招牌一字排开。针头线脑,熟食百货,农具木器,小吃饭堂,沿街满是买卖家。张开耳朵,叫卖声、吆喝声、骡马打响鼻声、铁匠砧子敲打声汇在一起,心里便装满了市声;伸长鼻子,满街里弥漫羊杂烩特有的羶味,浓香里透出羊肉的淡淡臊腥,夹杂上炸丸子油条的火油味儿,添进草木燃过的火燎气,一闻,便是满鼻子人间烟火。
小镇逢农历三六九日起集。逢集当日,满街人头攒动,满街吆喝叫卖,做买卖的眼睛放光,买东西的一脸期望,高声要价,大声还价,情愿不情愿中成交。金乌西坠,人去市罢,一地嘈杂变成镇外柳林里的震天鸟鸣,直到玉兔高挂、夜风初起,一切才能平复如初。
买卖有盛有衰,生意有赔有赚,好在小镇人皆有几亩田地,麦子玉米瓜果蔬菜自给自足,开个小铺补贴家用,赚钱多少不在意,日子过得自然安康,才最惬意。有事没事,男人们喝点散酒,打纸牌押宝,推两把牌九;婆娘们扎堆说闲话,东家长短,西家隐事,谁谁生儿生女,谁谁衣裳鲜亮时兴,欢天喜地骂骂咧咧悄声细语中,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
老百姓最喜欢没事,平安是福,如见天如此,那简直是神仙日子。偏偏月有阴晴圆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天灾人祸。
乡亲们最怕啥?一句话: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无钱。草木之人蝼蚁一秋,活着,最大盼头是吃好穿暖一家安然。可是,吃五谷得百病,谁也难逃三灾两难,谁也怕三长两短。
小镇人有了病,皆去济世堂瞧。
济世堂的武先生,手到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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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中心,三间临街门面,正中悬鎏金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济世堂。中屋大门脸、全开门,左右楹联一色黑底金字:
宁可架上药生尘
但愿世间无病人
进得门来,一溜砖砌木面柜台,一排排木柜里塞满药匣,屋里药香扑鼻。
靠东小单间,挂着一领门帘,春单冬棉,武先生端坐太师椅子上。他长袍马褂,水晶眼镜,手端铜水烟袋,烟袋咕噜咕噜做响。人瞧病,无论缓急生死,进门挑帘,皆禁声凝气;人走近,武先生略抬眼皮,来人歉身问好:武先生。武先生才放下烟袋,长声哼:“嗯——”接着,切脉、看苔、开方、抓药。做罢功课,来瞧病的人作揖道谢,赶紧回家煎药;水烟袋的咕噜声再起,武先生的眼皮随之下垂。如病人病体沉重,不能屈尊,那,轿车侍侯。车马、出诊费,外加。
武先生守着济世堂,亦守着四乡八村百姓的命。
武先生说:吃三副药,就没啥事了:三副药吃过,保管病愈。
武先生说:吃三副药,再看;那三副药吃过,就得再看。
武先生说:开三副药,回去吧,那就是有事了;这病,不好,三副药,是让儿女安心。病,瞧不好;人,早晚都是个死。
众乡亲皆说:武先生能断生死。故而,武先生的单间诊堂的墙上,挂满牌匾绣帐,有张财主送的“妙手回春”、李东家送的“华佗再世”、刘家老太太送的“国医圣手”,还有不具名的乡民送的绸缎绫罗帐幔。
武先生仁心济世,手到病除。但是,济世堂还有更绝的一手。
济世堂更绝妙在于:不诊不问,药到病除,绝到极处,乡亲口中传起来,就神乎其神了。
传说,武家先辈在朝中当官,机缘巧合,得一内廷专门药方,专调理后宫嫔妃产后惊风。最初,武家先辈并不在意,只是记在手札上,当做奇闻异事来看。后来,先辈犯事罢官,家道中落。武家阖家返乡,却不善稼穑,渐渐坐吃山空。一日,武家先辈翻看旧时手札,见到内廷秘方,心中一动。自古,文道医理相通,武家先辈细加揣摩,照药方炮制,却是做不成药丸。
丹丸膏散,是中医成药的名字,炮制方法各异,为的是保持药效,并于带携。武家先辈心急,没有细究,直接把药材搅匀碾碎,做了个“散剂”,专治妇女产后头痛惊风四肢发麻手脚惧冷,起了个名字叫“惊风散”。
惊风散一出,效果甚好,竟“一招鲜,吃遍天”,再习些汤头本草,武家先辈便杏林花开,歧黄济世了。
传到武先生这辈儿,济世堂愈发兴盛,且一改几代单传的门风。武先生家里争气,生了俩儿。老大叫武宜轩,老二叫武宜庭。
武先生能看病,亦能识人。
他识得自家俩儿,老大实诚,老二活泛。老大稍显笨拙,却踏实;老二活泛,又有点心不在焉。为磨炼二人,武先生反其道而行,在教导医理的同时,常带实诚的老大陪自己出诊,让活泛的老二守药柜。
武先生时常对俩儿说:慢的快教,快的慢学,圣人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个道理,你们要细细体会。
3
解放后,小镇繁华稍减。其他店铺影响甚大,济世堂凭一剂汤散,红火如昨,引得许多人眼红。
公私合营前,武先生过世。
过世前,武先生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却把女儿赶到屋外。
武先生从贴身小褂里拿出一黑糊糊油腻腻的小包,说:这,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传给你们。记住,世道不管怎么变,人总是要生病的。
武先生喘气道:你们跟我,学得差不多了。须记住,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武先生挣起身,提高声音说:医者仁心,以后啊,多做善事,别把银钱看得太重喽。
说完,他颤颤巍巍打开纸包,拿出一张泛黄的麻纸,让老大当面给老二抄一份。
老大含泪用工整小楷重抄一份,让老先生过目。老先生看罢,点头,顺手给了二儿,再也不说话了。
公私合营前,武先生安排老大坐堂,二儿管抓药。因此,合营后武大成了大夫,武二在药房管药剂,每天兄弟俩开方抓药,倒也默契。只是上班无法对面,下班各自回家,少了许多交流。
吃顺的嘴,走顺的腿。老百姓不适应到刷得雪白飘着说不清味道的“医院”瞧病。老武先生济世堂的牌子虽然摘了,他儿子还是先生。每日下班,仍有人到武家,让老大望闻问切,后拿着写着漂亮小楷的麻纸,去白房子里抓药;碰巧武二值班,看了哥哥的方子,照方抓药。只是抓药时,心里怪怪的,说不来。
人们传言:老武先生的祖传秘方传儿不传女传长不传幼,济世堂的真传在武大手里家。老大听了不置可否,老二听了也笑而不语。
人皆称武大为小武先生,叫武二为抓药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年的过去。大跃进、闹饥荒、四清、社教,各种轰轰烈烈的运动,卫生院被波及,程度有限。
小武先生的称号成了老大专有。他生性澹泊,自认先生也好大夫也好医生也罢,看病抓药悬壶济世解危扶难救死扶伤,就行了,思想不好、德行不佳怎能当大夫?于是,很少参与*活动,人们皆知他的习惯,不多打扰。
武二跟他哥不一样。药房说忙也忙、说不忙就不忙,手下几人,有的是济世堂原先伙计,有的是刚分配学生,所以有时间有精力参与各种会议,加上他在济世堂站柜练就的口才,听与说,皆游刃有余,被公社*和县卫生局发现,任了副院长。
当了副院长,武二见了哥哥,不再请教医理,而是大谈形势,要哥哥关心*关心集体,尤其是要斗私批修,不要跟不上形势被历史大潮淘汰。
小武先生听得烦,说:我明白着呢,爹临走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人凭本事立身,靠手艺持家。你的医术呢?怎么不下工夫呀!
武二被哥哥抢白,无话可说。他知道开始自己比哥强,后来,荒废了。想到这些他就低头抽闷烟。临走,说:大道理不给你讲,但是,有贫下中农反映你在家坐诊,收人家礼品,这叫剥削。新社会是要消灭剥削的,你得小心,别被消灭掉。
武二说完,转身就走。
小武先生愕然,亦小心了很多。有时,小武先生也坐到会场听报告。只是,头脑摇晃着,心里默念汤头歌。
武二在台上,看着哥哥,心里就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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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先生没有在本草内经里待多长时间。
文化*来了。
开始只是学习,人人必须参加。到了会场,小武先生也觉得不来不行——退休的白胡子老张都到了。自此,他自觉开会,到了会场坐下,他不听慷慨激奋和壮语豪言,想想医案,想想家事,实在没有想了,就背汤头歌。
也不知道哪次会上,他猛然听到自己的大名“武宜轩”,随后,不由自主地被架起来,上了*台。
小武先生第一次登上*台,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有点茫然。听见*武宜轩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还是茫然。
接着,震耳的扩音喇叭里传出他的罪状:封建思想残余,剥削阶级代言人,*运动绊脚石,自私自利黑典型——都是打翻在地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
会后宣布,隔离审查。
审查是一个很有特色的词,有无问题大家说了算,但问题在哪里、根子在哪里,必须自己深挖并亲口说出来,为大家的说法做有力佐证。
小武先生,现在是黑帮分子武宜轩,他被关在医院病房,病房临时改成隔离反省室。屋子里一床一桌一凳,电灯高高挂在房顶,门外站着持*民兵。
看着老婆送饭的饭碗,空旷寂凉中,小武先生不知道写什么好。
耗了两天,审查组不耐烦了,把小武先生带进原来的院长室。
在*指挥部,小武先生看到了胳膊籀着红箍的弟弟,仿佛在激流里,看到了一根稻草。
武老二的脸,象秋后的柿子,红红的皮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
年轻的总指挥讲完国际国内形势后,大喝一声:黑帮分子封建残余武宜轩,老实交代!
黑帮分子不由颤抖起来。嗫嚅道:我、我不知道说啥。
那张长满旺盛的豌豆的脸,瞬间涨红,炸雷般吼道:你不知道?*不是请客吃饭,让你见识一下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说罢,一记老拳砸在武宜轩鼻头上。黑帮在铁拳下变成了红帮,踉跄几下,向后倒下。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君子转眼间成了小人。感恩,缘于奉献,以前的感激可能是现在的诅咒;付出,不一定收获,但收获很多时候超出预料。
所有的罪名都来自群众反映。武先生在家诊病,人们心里过意不去,来时肯定要带点东西,有双庆余(现在叫胜利食品厂)的糕点,有瑞德昌(现在糖业公司)的红白糖,也有自家地里的黄豆红豆绿豆黄豆豌豆,皆物质匮乏时代的一片心意。加之,小武自命清高,又不合时宜;最重要的是,武家祖传秘方,一直没有合营——是不是要*倒算?这罪名,大了。
小武先生虽然有点迂腐,思想还是有的。几次触及灵魂的教育后,终于想清楚了问题症结。当他在认罪书上写下“武宜轩”三个字后,长长的叹口气,猛然间觉得心一阵紧缩……
小武先生黑帮分子武宜轩,最终没捱过去,他把老武先生留下的麻纸交给指挥部的麻脸后,就在也没有起来。
不久麻脸参加攻打县城的武斗,被流弹打死。
尾声
大哥武宜轩去世,武宜庭去吊孝,大嫂没理他。武宜庭痛哭一场。
武宜庭回家,看着大哥手写的药方发呆。
武宜轩走了,就没了小武先生;武宜庭,人皆喊他武大夫。
武宜庭退休后,在镇上的老地方,挂起了济世堂的新牌子。
新济世堂看家本事是西医,兼卖惊风散。
武宜庭的小儿子和儿媳都是地区卫校毕业的,对惊风散不感兴趣。他们说:时代不同了,人的体质好了,生娃娃都进医院,那有那么多的毛病?
老武大夫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有时,拿出那张写满娟秀小楷的麻纸,他的眼圈就红了。
武宜轩的小儿亦学了医科,省医学院毕业,留在省城人民医院。
一年清明节,武宜庭在祖坟遇上自家侄儿。他掏出一张麻纸,说:祖传的,叔给你抄了一份。侄子接过纸片,径直走到武宜轩的坟头,一把火,把纸片烧了。
武宜庭老汉看看两堂兄弟站在一块,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