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4-29 21:25
共1个回答
热心网友 时间:2022-06-23 03:15
黄 桥烧饼外传 张威 一 P大学分校对面有个餐厅,叫长征食堂。附近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因此这里每日人流熙攘,门庭若市。进出此店的*多数是P大分校的师生。有白了头的教授,有嘴上还没有长毛或头上梳着小辫子的男女学生。分校除了少量外地住校学生,一律都是本市走读生,校内未设食堂。有些人就在长征食堂吃包伙。逢到早点时间,队伍像条长龙,拐了十八道弯,人们前呼后拥,千姿百态:吆喝声,碗筷撞击声,站着喝豆浆的,坐着吃豆腐脑的,有的人干脆抓着油饼边走边撕咬……好不热闹。 不知什么时候,离校门不远的地方添了一个饮食商亭。商亭不大,货色还挺齐全。包子、油饼、火烧、面包,应有尽有。卖货的是个年青姑娘,唱收唱付,工作麻利,花不了几分钟,你就可以买到需要的东西。这一下就把人们吸引过来了。尤其是P大分校的青年学生,他们早餐不那样讲究,不喝稀的,买点干粮就走。不久,商亭又经营起一种江苏风味的“黄桥”烧饼,又香又脆。也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下子吸引力就更大了。 商亭里有两个年轻姑娘,每天她们早早来到这里,接了货,就拨旺了火,烙起了黄桥烧饼,赶到营业时间就烙出了七、八锅。这时,一个姑娘就蹬着三轮车走了,留下另一个叫小朱的卖货。 小朱生得干干净净,眉清目秀,又穿着素白的工作服,更显出青春气息。时间长了,有的男学生不由自主地多看她几眼,轻薄的还小声叽咕几句,姑娘也不是傻子,她板下脸,一副严肃的样子。有天,外语系的两个学生边排队买烧饼边用英语交谈,一个说,“瞧!多漂亮的黄桥小姐。”说完,还眯缝着眼睛直挑挑地望着小朱。另一个就咧着嘴笑。 小朱脸变了白,却还没有停下卖货,她随口用英语说:“我不是小姐。” 这一说,买黄桥烧饼的几个懂英文的学生都大笑起来。这姑娘好厉害,用英文惩治了轻薄儿。以后P大分校的学生背地里就管她叫“黄桥二姑”。 清早,你就看那商亭前面排的一溜儿齐齐的学生吧,每个人都低着头,捧着本书,很快的向前运行。几乎没有人不买黄桥烧饼的,那刚烙出来还香脆热乎的黄桥烧饼常常是供不应求。姑娘隐约的感到,在每天买早点的学生中,总有一个黑瘦的小伙子,轮到他买,便是两只又凉又硬的大火烧,天天如此。大概是口味问题吧,姑娘也没太在意。 二 有一天,这个黑瘦的学生在窗口掏了半天粮票,最后在衣角里翻出了四两,抓起两个大火烧往饭盒里一扣就走。他的头发有两撮高高的翘起,一只鞋帮还裂开了缝,显得很滑稽的样子。小朱想笑,一看那么多眼睛盯着她,只好忍住了。 九点钟,人渐渐的少了。小朱发现窗口上有一本书。小朱自修英文,看出那书名好像是《英美时文选读》。她刚刚翻开,那边就噔噔的跑来个人。一看,正是那个小伙子。他喘着气说:“同志,你看到一本书吗?” “什么书?” “《英美时文选读》。” “你叫什么名字?” “周三伢。” 姑娘打开扉页,上面果然写着“周三伢”三个字。她就把那本书递给了他。就在此刻,她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学生急了:“你笑什么,是我的书嘛。”说着车转身子开步走。 姑娘“格格”地笑着,声音当然不高,学生忽然又转过头走回来,很严肃地说:“真是我的书,你别笑。这有学生证,你看吧!” 姑娘停了笑,说:“我知道书是你的,我只是觉得名字,你的名字——有些像女同胞的。” 学生轻松了:“不过是地方不一样呗,有什么好笑?我们那儿男娃儿都叫伢子。”, 姑娘问:“你老家在哪啊?” “江苏黄桥。” “江苏黄桥!”姑娘一惊,眉毛挑得高高的。 “怎么?你们这卖的黄桥烧饼不就是效仿我老家的吗?”周三伢脸上有些得意。 “那为什么你不吃你老家的黄桥烧饼?” “啊,这个吗。”周三伢把头上竖起来的两撮头发用手使劲往下摩挲了摩挲:“老家的东西,吃的有些……”他眨了眨眼睛:“那个那个……”后面讲了句英语,意思是有些太多了。说完,他道声谢谢,就又上课去了。 姑娘回过身,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想着:上大学,能见多少世面!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就连我们做的黄桥烧饼那个县的人都能碰上。她想起那个学生,不禁又想笑:这个不爱吃黄桥烧饼的黄桥人,末了还来一句英语,讲的倒是挺溜儿的。可还真有不爱吃家乡东西的人! 她背着他讲过的那句英语,忽然停了手,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想起母亲,四川人,爱吃辣子。母亲可从来没说过吃够辣椒了呀!还有小吃部的大师傅老李,一个朝鲜人,他也从来没嫌吃够了打糕!……一个黄桥人,不爱吃黄桥烧饼!一想到这,她脸蛋“刷”的一下烧起来。每天,多少人对她们做的黄桥烧饼啧啧赞叹,当人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它们离去的时候,她心里也像是黄桥烧饼一样甜酥酥的。为这,公司还评了她先进工作者…… 她有些颓丧地收起了钱和粮票,坐在那儿发起呆来:这么一说,敢情她做的黄桥烧饼只是能糊弄糊弄北京人,真正的黄桥人却嗤之以鼻!她仔细回想着:那个黄桥人每天来买早点,只要大火烧,连黄桥烧饼看都不看。 她坐不住了。下午打点完账目,她上了商亭的门,带了两个黄桥烧饼,骑车去找“江苏饭庄”的王师傅。 三 王师傅一拍胸脯:“小朱、半点不错,老实说,我做了三十年江苏风味的主食,真正的黄桥烧饼味我还能品出来!配面、佐料、火候,味道都符合标准! 小朱这边放了心,那边心还悬着。 那个黄桥人,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一早,她就留心买早点的人,想再好好问问这个周三伢对她的黄桥烧饼到底有什么意见。她站在窗口卖着烧饼,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个头,一个头,一双手,一双手……就是没有这个黄桥佬, 而且?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第四天,小朱忍不住叫住一个P大分校的学生,问他认识不认识周三伢。 “周三伢?认识,那个哲学系的老夫子!他病了好几天了。”学生们正想为这个卖早点的姑娘献殷勤,很快告诉了周三伢的宿舍门牌号码。 小朱背着书包,拉上了那个蹬三轮的姑娘,进了P大分校的学生宿舍。到了周三伢的宿舍门口,那股男生宿舍说不上的一种气味扑鼻而来。她的心突然跳起来:太莽撞了!她甚至想退回去。 屋子里正有几个人说话,中英文混杂。 “老夫子,想吃点儿什么呀?” “都不想,都不想。”周三伢用英语说,声音显然底气不足,“我想吃点家乡的东西。” “家乡的?”小朱一惊,“他想吃家乡的东西?” “我们去给你买黄桥烧饼!”屋里几个人都要去。 小朱推进门,也不说话,掏出书包,把四个冒着热气的黄桥烧饼放在周三伢的床头。 “黄桥二姑!”几个同学都惊叫起来。 周三伢嘴张得大大的。 四 同学们不知为什么都回避了。周三伢吃得满嘴满腮都是烧饼渣沫,病好像好多了。 小朱终于了解到黄桥人不吃黄桥烧饼的缘故。周三伢说他家乡还穷,家在农村,供养他上学已经不易;“你们做的黄桥烧饼当然好吃,可是每只要比大火烧贵出四分,我要吃四只,就多出一毛六。每天一毛六可不得了,我还要买书。” 说到这,小朱看到他床上、枕边全堆着书。 周三伢忽然问:“你英文挺好,为什么不上大学呢?” “都上了大学,谁给你们做黄桥烧饼呢?”姑娘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小朱回家,缝茶饭无心:黄桥人吃不起黄桥烧饼!嘿! 她计算成本,想把价格降下来,一问经理,不行!什么东西都看涨,你还能降价?异想天开!她算算,果然成问题。 她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清早,买黄桥烧饼的人还是那么多,那个周三伢和所有的学生一样,低着头看书,向前蹭着脚步。轮到他,他交了钱和粮票,拿出饭盒:“来两个大火烧!” 小朱手起手落:“两个。后面!” “咔叭!”饭盒一扣,老夫子走了。 九点钟,到商亭买东西的人又少了。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同志,早上的火烧您给拿错了吧!”周三伢的脑袋伸进窗口。 “没错儿!”小朱的脸很严肃。 “我吃着像黄桥烧饼啊!” “是就是呗。” “那我应当再补给你钱!” “你没看那‘黄桥’是二两一个的?二两分个的便宜,和大火烧价钱差不多。” “差多少?” “嗯——差四分。” 周三伢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四分钱。 “搁那吧!”姑娘板个脸。 姑娘说谎了。虽然她昨天新做的、那二两一个的黄桥烧饼比一两一个的便宜,但每只也只便宜二分钱。盘点的时小朱从自已钱包里掏出一角二分钱放到账里。 第二天,周三伢再来吃早点时加了一句:“同志,请注意,我只要大火烧!” 姑娘望了他一眼,他的目光是乞谅、直率却又是坚决的。而且他很快垂下了眼睛。 姑娘叹口气,抓到两个硬梆梆的大火烧,轻轻地放到他的饭盒里,又赶紧卖下一个去了。 五 ……一年过去了。黄桥烧饼的名声越来越响。小朱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年初,她被评为市劳动模范,还登了报。附近的人们都知道这里有个做得一手好黄桥烧饼的厨师,一个英文不错的“黄桥二姑”。 周三伢的头发还是竖着两撮,好像有劣根性的毛病。每天早上他夹在买早餐的队伍里埋头看书,然后要两个大火烧就走。 有一天,他把饭盒伸到窗口,小朱照例拿了两个大火烧,周三伢忙拿手一捂:“要四只黄桥!” 小朱奇怪地看看他。他笑了,笑得特别憨。“不是有客人来,就是他馋了。”小朱并没在意。接下来几天,周三伢每天都是四只黄桥,对那大火烧竟一眼也不看了。小朱直纳罕,终于找到机会问他。 “我告诉你,”周三伢憨笑着,“家里境况好多了,生产队分值上升,几个弟妹都挣了分,自由市场也开放了,不尽财源滚滚来。家里每月还给我捎点钱来。我娘都知道我们学校门口有卖黄桥烧饼的。娘让我每天吃,说是别忘了家乡!” 周三伢一边说一面憨笑。小朱也笑了。两个人忽然就绷了脸。周三伢看她,小朱眼睛望着天。她觉得脸上发烧:“你快去上课吧!黄桥烧饼有的是,就怕你吃不赢!” 老夫子转身就走。小朱直等看到那个背影消失在校门里,才“吁”了一口气。 六 秋雨冬雪。有三个月老夫子不来买黄桥烧饼吃了。小朱心里好像少了点什么。每天卖早点,她的眼睛就滴溜溜地在人群里转,可是一天天失望了。最后,她索性低头卖烧饼,干脆什么都不注意了。 一天早上,一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朱,给我四只黄桥!”抬头一看,是他,老夫子!他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上的两撮毛也压平了。岂止是压平了,分明是吹过的!还戴副崭新的黑框眼镜。嗬!抖起来了。 小朱厉声说:“没了,什么都没了。”老夫子一指柜台后面的箩筐:“那不是,多哩!” “多也不卖!” 老夫子懊丧地垂下头:“那为什么呢?我恐怕也吃不了几天黄桥烧饼了!” “你还吃这破烧饼!” 说着,小朱也不理他,照旧卖下一个人的早点。 老夫子委屈地转过身子,耷拉着脑袋缓缓向前走了。走了几步,他坚决地转回来,又排了一次队,到了小朱面前,他低声说:“我集训了三个月学外语,昨天通过了研究生考试,后天就去美国了。你卖给我几只吧,我要再吃,就得两年以后了!” 小朱心里“格登”一下,便夹了几只黄桥,放到他的饭盒里:“回来你就更不稀罕它了。” “不不!”周三伢好像有些急了:“我爱吃,我想一辈子都吃黄桥,只要有人做!” “有人吃就有人做!”小朱说。 “有人做就有人吃!”周三伢回答坚定。 “废话!”小朱脸红了,她不敢看老夫子的眼睛,嘴上小声说:“你快点吧,人家后面还等着买呢!” ……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周三伢第三天到首都机场,乘北京——纽约的飞机时,提了一个大提包,里面装满了黄桥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