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 一年为什么只有一个三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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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5-16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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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8 08:12
零点已过,今天是三八妇女节。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谁最想过这个节。
我见过她们----在河北的女子监狱里。
她们都是杀夫的女犯。在忍受了十几二十年的家庭暴力之后,以暴制暴。
三八节这一天,会有一些人,能因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可以有家人探视----如果家里的孩子和老人能有钱和体力坐车来看看她的话。
我找到了编导范铭当时写的文案:
豆晓花,15岁不到就嫁给了一个比她大11岁的男人,那个男人多疑、残忍,始终怀疑她不忠,八年来不允许她跟任何人说话。她身上伤痕累累,从来不敢穿短袖,但是没有一个邻居知道她所忍受的生活,因为丈夫打她的时候,甚至连家具都不碰,无声而凶猛。
燕静,丈夫在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都会用*抵着她的头让她拣地上掉落的子弹,在女儿诞生的第十天,重男轻女的丈夫就想要掐死亲生女儿,为了保护女儿,她开*打死了丈夫,被叛了无期
。。。
“那一刻头脑是空白的”每个人都这么说。
这叫“受虐妇女综合症”。专家说。
“受虐妇女综合症”是目前国际通行的概念,用来描述“受虐妇女”特殊的心理和行为模式。她们经历的受暴周期一般是:关系紧张的积累阶段——爆发阶段——平静期(甚至是蜜月期)——紧张关系的积累期。她们无处求助,并且受到威胁,暴力只会愈演愈烈,周期越来越短,直到多年的隐忍终于爆发。
“不可避免么?”
“一旦开始,不可避免”专家说。
写到这儿,我还能感觉到,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办公室里一瞬间的寂静象海水卷来。
-----她也是女性,单身母亲。
“女犯中很多人都是杀死了睡梦中的施暴人,也有的是趁丈夫酒醉,将他绑缚后杀死。国外视其为正当防卫,因为家庭暴力具有周期性,受虐妇女可以根据日常经验推测自己将要受到的生命威胁,于是在一种极度的恐惧之下试图以暴制暴。这种情形类似被绑架的人质,如果明确知道自己明天要被杀死,他一定会选择在今天晚上把绑架人杀死并逃走,而不是等绑架人醒来再与之搏斗,因为搏斗的结果自己肯定是死,这是一个合理的判断。”她说。
在加拿大和美国,患有“受疟妇女综合症”,由专家证人出法庭作证后,可以获得轻判甚至免刑。
但在国内,她们都是15年以上,死刑,死缓。。。她们的婆婆求情和乡亲的联名上书都没用。
只有在象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她们也许会能获得名额有限的减刑。
豆小花对我们说她很热爱这个节日,但是她叹口气说“一年,为什么只有一个三八节呢?”
小梅是安瑞花的女儿,十五岁。
我问“谁来保护你妈妈呢? ”
小梅说:我想谁来保护她应该就是一个问号?
“向谁提出的问号?”
“向自己母亲提出的问号,向我提出的问号,再向社会上的大家提出的问号?”。
天亮之后,我要去见见很多的代表委员,从他们那里寻找答案。
PS:
把当初这篇采访的手记也一起贴上来吧。杨春引过纪伯伦的一句诗说“真正的歌者,唱出人心底的沉默”
沉默在尖叫
有人打一个女人,用刀砍她的手,用酒瓶子扎她的的眼睛,用*抵住她的后背,*她,侮辱她的姐妹,扼杀她的孩子。
在中国,他可以这么做,甚至在众人面前这样做,而且不会受到惩罚。
———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我们站在安瑞花的家门口,院子里码放着几百只空的酒瓶子,一半埋在肮脏的雪里。
卧室三年没有人住了,像个虚墟。十几年,这曾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最隐密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儿。
她从不反抗,直到孩子受到威胁。
她杀了他。二十七刀。
到现场的*说死者眼睛睁得很大,脸上都是“难以相信”的表情。
是风声吧,让空屋子听上去像在尖叫。
二
两年前,我在《*》的时候,一直想做这个题。留着一份法学会的报告,第137页的右下角注解中有一个数字:云南省女子监狱里的暴力杀人的女性重刑犯中,因家庭暴力杀夫的占到60%。
一直没有机会做。
“杀人这种东西是有基因的,跟家庭暴力没什么关系”开论证会的时候小宏说。
王剑锋说,“要是我,*趁他睡的时候,拿壶开水一浇,准保好。”
温和一点的人说“太常规了,这个问题,太多报道了,这已经不是社会主流人群关心的问题了。要不做做什么冷暴力的”。
可能在我们的身边,夫妻之间最严重的问题可能也就是冷漠。
但是,再来看看———内蒙古女监,这个数字是70%,还有辽宁,河南,河北…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人———死去的男人。还有活着的女人,都是重罪:死缓,死缓,无期,无期,无期…
婚姻,这是人类生活最亲密的一个部分,为什么会给人和人之间带来最残酷的伤害?
这是个很常规的问题,是的。
爱伦堡说,“石头就放在那儿,作家的任务不仅要让人知道它,还要让人感觉到它。”
我想触摸到人的心灵,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灵。
三
正月里,在访豆小花她妈的时候,老太太情绪激动,一再问我,“你能不能让我的女儿回来?”
我蹲在那儿看着她无法作答,心想再让她按这样表达一两句就可以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电光石火间,我想起她给我看过她的药,“您别激动了,心脏不好。”
语音未落,就看见她从小板凳上向后一仰。
众人乱做一团,我止住那些想抬她的人,从她口袋里找出速效救心丸,放了五粒在她嘴里。
可是她已经完全无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经一点生命气息都没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着她僵直的身体,心想她已经死了。
(我将成为*电视台第一个把人采死的记者,天啊。)
抬头一看,没有人性的李季和李宏卫啊,还在拍和录呢。
幸好过了五分钟,她缓过来了,被扶进了屋里。
要命啊。
可是,她的孙女很冷静。
“发作的时候你怎么办?”
“去找邻居。”十三岁的小女孩说。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这样老老少少的人。
老年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等着死去。孩子们从来不和外人接触,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连去一趟监狱看妈妈的钱都没有。
但是他们会长大,他们会有自己的家庭———那会是什么样子?
安瑞花的女儿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们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十九岁,出事后就离开家,不知道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儿,吃什么。
他的将来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我们紧接着去做下一期的青少年犯罪问题。
没有完,完不了。
四
从《双城的创伤》、《心灵的成长》、《网瘾少年》到《女子监区调查》,再到这期的青少年犯罪的节目,我一直想知道,在中国社会里,家庭这个最基本的一个单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我们最基本的价值观,对于道德和爱的理解,是在什么样的环境和人的影响下形成的?
都是些让人心颤抖的发现。
因为是家庭,丈夫可以残害妻子,父亲可以十年来不跟儿子说一句话。母亲可以用对前夫的方式羞辱自己的女儿。可以对服毒被救的孩子说“你怎么不死了让我省心?”可以在一个孩子十一岁离家出走之后,把他的东西全都扔掉,再也没有找过他。可以因为孩子上网成瘾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关起来。可以教会儿子抽烟喝酒仇恨别人…
在一个被叫做“家”的房屋里,人,可以被允许这样去对待另一个人。
就因为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丈夫或是孩子。
没人会知道这个房屋里发生了什么,只需要房门轻轻地滑上。
“咔嗒”一声。
所有的尖叫,在远远的外面听上去只像是风的声音。
……
可是这个家庭中的孩子也会长大,每天跟你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许他成了准备拿着*去抢动的郭海宾,也许成了一个抑郁的,靠吃东西来排解内心烦恼的宋禹。也许成了你的同事,领导,也许成了你爱的那个人…也许…也许就变成了我,和你。
在这个家庭里看到和学习到的一切,也许在有一天,会让人变成小时候最痛恨和反对的人。
到那个时候,谁是强权者,谁是对别人说“你闭嘴”的人?谁在伤害别人时感到快意?谁是沉默的那一个?无助者向谁哭叫?
人内心的*,也许狰狞不输于任何*,任何意识形态。
但是你却不可能去问,谁的错?谁的监管?谁的责任?
对一个记者来说,通往人心之处,也许是最艰难的一种历险。
五
我很喜欢美国一个恐怖小说的作家斯蒂芬·金。
他是美国最富有的作家,但他总是埋头在他的屋子里不断地写,不断地。
“一个故事好像总在向你喊叫”他说“直到你把它写出来。”
说出来一个故事,也许你就获得短暂的安宁。
但是在《沉默的羔羊》的结尾,那个吃人狂老霍普金斯在出逃之后,写了一封信给年轻的女警探。
“要获得神圣的宁静,你得一次又一次地去争取。”
他继续写道“因为鞭策人前进的是困苦,看到困苦,困苦就不会有尽头,永远也不会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