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5-16 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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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0-08 19:10
《惯于争鸣的印度人》是阿马蒂亚·森的一部论文集,讨论的问题广泛涉及印度的社会、文化,历史、哲学、宗教、*、教育、文学等很多方面。这部书的专业性虽然不那么强,但仍旧不乏作者撰写学术著作所一贯具有的文雅之风和雄辩之气。全书分作四编,各有四篇文章,书名所用的,便是第一编第一篇的篇名。如此冠题书名,显然表明森对于印度人“争鸣”传统的重视非同一般。而这种重视,当然自有缘由:在他看来,争鸣的存在,固为民主*的特征之一;若问源流,则争鸣也是民主*的滥觞。依照印度人的经验,他为我们展示出这样的社会发展逻辑:争鸣——宽容——民主*。
如前所述,阿马蒂亚·森深切关注民主问题。《惯于争鸣的印度人》这篇文章,可以看做是长文《作为普世价值的民主》中有关印度部分的延展,内容自然也大为丰富。他在文中提到的史实,以及他所提出的观点,都值得我们认真思索。森将印度人喜好并且长于辩论的传统追溯到公元前8 世纪开始的奥义书时代,乃至更早的吠陀时代。诸奥义书可称婆罗门教的哲学性的论著。它们讨论祭祀仪式、物质、灵魂和人生奥秘等问题,意在寻求终极真理以及可以使人获得解脱的知识,实际上是对于当时婆罗门祭司擅权腐化,祭仪繁缛现状的反动。此后思考之风转盛,沙门思潮兴起。沙门是当时出现的自由思想家的统称,他们的观点多与占统治地位的婆罗门思想相对立。公元前7—前4 世纪的印度,是一个列国纷争,攻伐不休的时代,思想上和宗教上也是异说蜂出,宗派林立,争鸣激烈。丧失人心的正统婆罗门教陷于危机,佛教和耆那教等顺应时代的需要,以各种革新面貌出现于历史舞台。森有一个观点,即“对于宗教正统观念的挑战往往来自社会弱势群体的代言人”。佛教,举例来说,就是这样的“代言人”。它由于摒弃种姓制度而代表了众多较低种姓的利益,从而吸引了他们,壮大了自己。释迦牟尼的说教带来了佛教的成功和一次思想解放。
然而,森的理论要点,尚不在论辩的成功,而在体现于论辩之中的宽容,乃至不同观点之间的理解、体谅和尊重。他提出印度历史上四个赫赫有名的伟大人物——阿育王、阿克巴、泰戈尔和甘地,以他们为例,指出在这个国家中,自由表达与充分宽容的精神源远流长而又深入人心,并对近现代的印度*,产生了正面的影响。
阿育王(公元前272 年—前242 年在位)是孔雀王朝的第三位国君,曾经建立起古代印度最大的帝国,版图几近南亚次*的全部。《阿育王经》等数部汉译佛典中载有大量关于他的生动故事。他是通过激烈的争权之战弑兄而得王位的,后又于公元前260(262?)年发动了残酷的征服羯陵伽国的战争,造成了数十万人伤亡。巨大的灾难带给他沉重的精神负担,终于使他幡然悔悟,决定改行和平国策,宣扬“正法”。“正法”以少行不义,多做善事,慈悲、慷慨、真诚、纯洁为要旨,集中体现了当时优良的宗教道德。执政中期,他皈依了佛教。不过,他并未固守一己的信仰之私,而是以国事为重,倾全力消弭当时已经发展得十分严重的教派冲突,并以诏书的形式提出要求: 1.宣传构成一切宗教本质的共同东西,作为大家的对话语言与调和基础。2.通过克制对别派宗教的批评并进而学会互相尊重,培养各教派之间的团结意识。3. 召开宗教会议,使不同宗派的代表人物经常会面,通过教义上的争论和切磋,缩小他们的距离,消除彼此的对立。4.提倡学习异己派别的经典,使自己成为多知多闻的人,以利于摆脱狭隘的宗派观念。阿育王自己亦身体力行,广泛会见不同派别的宗教领袖,并向他们布施。他甚至为被佛教斥作“邪命外道”的正命派开凿洞窟,供其使用。他的正法*为经历了数百年动荡的印度社会带来了30 年和平,阶级矛盾和宗教矛盾明显减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生活在稳定中有所提高。阿育王具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但是他却以世俗君主自期。森所赞赏的,正是他这一点。他特别提出阿育王鼓励不同宗派的人公开表达自己观点的做法,认为这种宽容的开明*正是印度*家民主意识的表现。历史事实证明,正法*的实施,的确给阿育王时代的人民带来了安定和幸福。
阿克巴(1556 年—1605 年在位)是莫卧儿王朝的第三代君主。该王朝在他的治下趋于鼎盛。若论文治武功,自13 世纪初德里苏丹国建立,至19 世纪中叶莫卧儿王朝彻底覆亡,六百余年,穆斯林统治者中能出其右的,没有一人。他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实行开明*的结果。他主动放弃了个人信仰的偏见,诚恳邀请各派宗教学者到他的宫廷上来,倾听他们的说教。他还常将不同教派的领袖人物召集在一起,辩论和研究各种宗教和社会问题,以辨明同异,消除误解,进而摆脱宗教矛盾,求得社会生活的和谐。无论*教、印度教,还是佛教、耆那教、祆教或*教,乃至无神论者,他都一视同仁。作为具体措施,他废除了非穆斯林的人头税和香客税,允许各宗教建立寺院,自由传教,对于*改宗*教的人亦听任恢复原来信仰,不加干涉。*的职位向一切人开放,不问所宗。每遇重大的非*教节日,皇宫也和民间一样,举行隆重的庆典。1579 年6 月22 日,阿克巴宣布自己拥有对*教所有问题的最高裁决权,进一步集帝王与教宗于一身。1582 年,他创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名为“圣教”。它是一种具有泛神色彩的一神教,力图冶印度当时的所有信仰于一炉。他的这一尝试终因信众寥寥而失败,但是他内容广泛的宗教宽容*还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从而给印度社会带来了普遍的和谐与繁荣。
在阿育王和阿克巴的时代,显然,宗教宽容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宽容。事实上,在印度历代统治者中,允许不同宗教发出声音,对于它们的宗教活动采取宽和态度的并不乏人。笈多王朝的三摩答剌·笈多、7世纪北印度的戒日王、14—15世纪的毗阇耶那伽罗王朝诸王等,都曾以善待异教信徒而著称。重要的是,他们的态度是名副其实的宽容,从不以效忠本朝本教为异教存在的前提,把它们变成自己的附庸。
泰戈尔和圣雄甘地同为举世景仰的近代印度杰出人物。他们一为文学巨匠,一为*伟人,又都是见解独到思想家。不过,森在这里,在他的《泰戈尔与他的世界》一文中提出讨论的,不是他们的共性,而是他们的差异。出身、教育,以及献身事业的不同,使他们在思想理念上存在着深刻的分歧。比如,对于甘地在民族解放运动中提倡的手纺手织,泰戈尔不仅不赞一词,而且苛评有加。甘地相信它意味着印度的自我实现,也有助于打破*之间的藩篱,达到民族团结的目的。泰戈尔则认为纺车在经济上没有意义,在促使人们思考上,也无帮助。甘地后来喜欢独身生活,泰戈尔则相对率性。甘地相信偶像在启发民智上有其效用,泰戈尔则认为人民任何时候都不应被当做孺子来对待。在认识论上,泰戈尔相信事物真伪的裁定,必以观察结果为根据,因而偏重理性,而甘地则有时会倾向于某种宗教性的臆断,似乎并不排除天人感应的存在。对于民族主义、殖民主义、爱国主义、经济与社会发展等问题,他们也各有看法,且直率发表。然而,泰戈尔虽然对甘地的观点多有批评,无所忌讳,但是对于他的品格却极为钦佩。他从未从个人角度批评过甘地,相反,对于他为祖国所做的一切,却一向不吝赞辞。他们之间难免会有误解。对此他们未必不知,但这却绝不妨碍他们彼此直言,亦不担心直言会带来伤害,从而危及他们的友谊。分歧和对立,无伤于敬慕和尊崇。我们从他们的友谊中看到了什么是伟大情怀。这样的情怀,在森看来,正好反映了印度源远流长的发言、论辩、存异、宽容这一传统的优点。
印度人喜好争鸣,意味着论辩环境的存在。这种环境的特点,就是宽容和忍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强势宗教对于异己教派的宽容和忍让。以强凌弱,非不能也,不为也。如此形成的,必是多元社会。多元社会存在的长远意义,即在保证了通向近现代世俗主义政体的道路可以畅通。如前所述,对于强势正统观念的挑战,往往来自弱势无权的群体。允许他们表达诉求,乃是民主*得以建立的基础。印度今天奉行的世俗主义的现代民主*,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这是森的逻辑。这也是印度社会发展实际走过的道路。森对于印度当前存在的弊端批评毫不容情,但是谈到自己祖国的民主制度,他却颇为自豪:“政党在赢得选举之后执政,在输掉选举之后走人。媒体一直大体自由,新闻界一直持续报道、审视并*。公民权利一直被认真对待,*在追究违法行为方面一直相当积极。军队一直安稳地驻扎在兵营之内。”(《与命运之神的幽会》)这里他所说的,正是民主制度的要件。凡是宣称已经实现民主的,都须一一检点。缺一不办,即是欺诳。
“民主制度是与公众议事和互动说理密切相关的。”“民主就是让公众讲道理。”(《惯于争鸣的印度人》)“沉默是社会公正的强大敌人。”(《不平等、不稳定与不平之鸣》) “*——与教会相对——意义上的世俗主义,要求国家与任何特定宗教团体分离。”(《世俗主义与不满因素》)这些就是森通过他的文章教给我们的朴素道理。或问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要教?面对印度的“对话文化”(《印度:大与小》),以及由此文化传统发展出来的健康*,反观我们自己已经有人深刻总结的“表态文化”、“检讨文化”、“宣传文化”, 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听他的话,仔细想想,不会学不到什么的。